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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在做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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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车站这么热闹,刘十三来不及感受凄凉。他满头大汗,形迹狼狈,还渴得要死,决定先去小卖部买水,喝一口全身通透,气息宜人地去见她。

    人算不如天算,小卖部收银机故障,柜台后的小老头慢吞吞在草稿纸上算账,一分一秒过去,队伍纹丝不动。

    他脚边放着背包,里头有外婆邮递的小吃,从猪肉香肠到红薯干一应俱全。想象中把这些交给牡丹,就如同把往昔描绘的未来,交给了她。

    他看看手中的水,快速权衡利弊。如果不买水直接走,之前排队的十分钟就是白费;如果继续排队,可能来不及送别。

    牡丹和一瓶水孰轻孰重,他心里当然清楚。他更明白,之所以还在排队,其实是害怕提前过去面对。

    “到你了。”

    身后一个女孩捅捅他。

    他回过神,老头瞟一眼他手中的矿泉水:“一瓶三块五,两瓶九块。”

    岂有此理,刘十三放弃争辩,掏出十块。

    老头又喊:“等等!”

    刘十三顿住。

    老头说:“我要验算。”

    验算你娘舅,收账又不是搞科研,刘十三丢下钱,抄起背包狂奔出去。他权衡清楚了,这一面是必须见的。

    6

    牡丹的车马上到站。

    广播毫无情绪波动地叙述一个事实:去往南京的旅客请注意,列车即将到站,停留两分钟。

    刘十三颤颤巍巍,站到牡丹面前。

    牡丹好像叹了口气:“你来了。让你不要送的。”刘十三能进入站台,因为他买了这列车的票,但牡丹丝毫没有意识到。刘十三递上背包:“过敏药,怕你车上犯鼻炎。”

    牡丹看着背包,似乎在问,这包起码十斤吧,你给我十斤过敏药有什么企图。

    刘十三说:“我托人快递来的,以前老和你说,也没法请你吃。红薯干、梅花糕、鱼皮馄饨、松花饼、羊角酥、肉灌蛋……不好保存的我真空包装的,十天半月坏不了。”

    牡丹说:“我不要吃。”

    刘十三说:“吃一点。”

    牡丹说:“你让我怎么拿?”

    刘十三一愣,看到她身边两个大大的行李箱。

    他悲惨地想,去个南京而已,何必收拾全部家当,难道说一去不回,对了,牡丹原本就是一去不回。

    刘十三缩回手,抱着背包:“那你到南京安顿下来了,发我地址,我给你寄过去。”

    牡丹说:“再说吧。”

    刘十三还不甘心:“那个,话费我给你充好了,充了三百,你不要担心流量,尽管跟我视频……”

    “我到南京,肯定是要换新号码的。”

    “微信号又不用换。”

    “捆绑的,换掉比较方便。”

    牡丹犹豫了下,看看刘十三,刘十三冲她笑,眼泪在眼眶打转。

    牡丹说:“其实手机卡……已经有朋友帮我买好了,号码我写给你。”

    刘十三连忙点头,牡丹拿出随身纸笔写下一串数字,塞进刘十三怀中的背包。

    “那,我走了。”

    牡丹要结束这段对话。

    刘十三强行狗尾续貂:“如果我去南京找你的话,你欢不欢迎啊?”

    列车缓缓驶来,气浪震动,将他的话淹没到听不见。

    牡丹把行李箱推进车厢,刘十三想帮她拎箱子,牡丹回头摆了摆手。

    牡丹说:“再见。”

    这两个字,果然只有她能说得出口。

    刘十三在车外跟随车内牡丹的脚步,看她经过一扇车窗玻璃,准备放行李。

    列车不是停靠两分钟吗,为什么她告别只花了一分钟呢。

    绝对不能这样结束,还没有结束,怎么能这样结束,他急促呼吸,呼吸着彼此想过的未来。

    看海,等流星,放烟火,建一座木头房子。山顶松树下野餐,风铃响动,用分期付款的车放音乐,烧烤架上生蚝滋滋冒水。

    漫长的人生画面在刘十三眼前飞奔,似乎要在这几秒钟的时间全部流逝掉,而车也有开动的迹象。

    刘十三拍着车窗玻璃,有句话一年前的冬至就想问。

    那句话冲出他的喉咙:“如果我考上那边研究生,是不是还能在一起?”

    牡丹听不见。过去一年,刘十三经常去通宵教室自习。笔记本上一行字:考研,去她的城市。

    车窗玻璃凝着一层薄薄霜华,牡丹转过头,正面对刘十三,他终于看见牡丹眼中的泪水。

    牡丹轻轻在车窗哈了口气,用手指写下两个字。

    “别哭。”

    刘十三泪流满面。为什么做不到。为什么离笔记本上的每行字越来越远。为什么不快乐。为什么冬至下这场雪。为什么重要的人会离开。

    火车启动,刘十三追了上去。

    这不是外婆的拖拉机,他快冲两步就能翻身上去。这不是童年的风,他踩着女式自行车就能追到翻飞的叶子。但这是他竭尽全力的速度,在云边镇,他可以赶上澡堂最后一锅热水,全镇最早一笼蒸饺,只要他整夜读书,还可以赶上山间最先亮起的一朵云。

    二十一岁的刘十三抱着背包,号啕大哭,追逐呼啸而去的火车。

    他只跑了七八步,火车已经飞驰出站。

    他的胸腔四分五裂,流淌出滚烫的岩浆,爱情落在地面冻结,时间踩碎,雪花轻柔地掩盖。

    他跑出第九步,身后响起一声大喊:“警察叔叔,就是他!”

    哀痛到极点的刘十三跑出第十步,被两道黑影扑倒。

    背包跟着被扑出去,一张字条猛地扬起,带着一串号码上下舞动,飞往铁轨。

    他不顾袭击者,拼命爬起来追。

    大喊的人又叫了:“他想拒捕!警察叔叔,快抓住他!”

    刘十三随字条一跃而下,跌入铁轨。

    那人反应迅速,跟着叫:“他想卧轨!警察叔叔,快救救他!”

    被拖上来的刘十三悲愤欲绝,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向那一惊一乍的声音看去。

    那是一个女孩,逆光下轮廓模糊不清。刘十三只能看到她扎着马尾辫,神气十足。

    扑倒他的人说:“我们是铁路巡警,现在怀疑你跟一起盗窃案有关,跟我们走一趟吧。”

    7

    到了派出所,刘十三总算明白了事情经过。原来那个女生在小卖部买东西,刘十三抄起她的包就跑。女生跟着他狂奔,盯着他走进站台,立刻召唤警察。

    真是可笑,刘十三紧紧抱着自己的包。

    女生表情严肃:“你拿了。”

    刘十三嗤笑摇头:“绝对不是我拿的。”

    不过话说回来,他离开小卖部的时候确实比较匆忙,刘十三狐疑地举起包,结结巴巴地说:“好像有点不对……颜色对的……牌子不对啊……”他往桌上一倒东西,意想中的红薯干、香肠、梅花糕、鱼皮馄饨、松花饼、羊角酥、肉灌蛋……一样没有,只是几件女生衣服、洗漱用品和一堆药瓶。

    女生激动万分:“我说的吧!就是他偷的,还不承认!”

    刘十三惊恐万分,事到如今,再跟他们说自己拿错了,会不会有点晚?

    幸好民警见多识广,看样子这小伙子可能真拿错了,只是失主气焰十分嚣张,逼着他们进行完整的审讯。民警一拍桌子:“录个口供吧!姓名,年龄,联系方式。”

    刘十三老实说:“我叫刘十三,京口科技学院大三。”

    女孩明显愣了一下,拦住要继续发问的民警,问:“你叫什么?”

    “刘十三。”

    “文刀刘,动不动就哭的十三吗?”

    “你是不是有病?”

    “有的。”

    女孩盯得刘十三发毛,他决定生点气来壮壮胆,于是气鼓鼓地说:“我没有偷你的东西,你不要吓唬我。”

    女孩的怒火奇迹般消失了,居然客套地问:“我知道我知道,哎,你刚刚为什么又哭啊?”

    刘十三说:“怎么就又了!这个也要录到口供里吗?”

    民警说:“不用,不过我也想知道你为什么哭啊。”

    刘十三只好含泪解释:“我去车站送女朋友,她可能不回来了。”

    女孩若有所思:“那不就是变成前女友了。”

    审讯到这里,刘十三万念俱灰,伸出双手:“算了,我也不想录什么口供,也不想说话,警察同志,你们把我抓起来吧。来,抓我抓我。”

    民警和女孩都大吃一惊。

    女孩跳起来:“天啦,我只是冤枉你一下,你怎么就自我放弃了?”

    刘十三不管不顾:“就是我偷的,我是小偷,没良心,道德败坏。”

    在场的民警们面面相觑,也算开了眼界。

    这下换成女孩急了,麻利地收拾,她的衣服、她的充电器、她的药瓶、民警的签字笔,通通装进她的包。接着想了一下,把民警的签字笔还了回去。

    背起包的女孩一脸诚恳:“警察叔叔,太打扰你们了,现在这个事情解决了,一个误会,你们不要惩罚他,也不用送我们,我们自己走,谢谢。”

    说完女孩一鞠躬,民警眨眨眼,靠到椅背上:“什么情况?喊打喊杀的不是你吗?”

    女孩钩住刘十三脖子:“我认出他了,他是我的男朋友。”

    刘十三扑通摔到桌子底下。

    民警震撼地坐直了:“我记得他说他刚刚分手。”

    女孩爽朗地笑:“他太花心了,回去我会进行残酷的教育。”

    刘十三从桌子底下挣扎着爬上来:“你别含血喷人!我不认识你!”

    女孩再次钩住他脖子,热情地说:“十三,我是程霜啊。”

    8

    四年级暑假的午后,闷热空气陡然清凉,小女孩走出树影,马尾辫一晃一晃,坐到他身边,微笑着说:“我叫程霜。”小石桥上小女孩扛着扫把,横刀立马,大喝一声:“抢劫!”

    麦穗托着夕阳,晚风卷着一串一串细碎的光,叶子片片转身,翻起了黄昏。自行车后座的小女孩把脸贴在他后背,曾有眼泪烫伤他肌肤,小女孩轻声问:“你会每天送我回家吗?”

    那是他童年的玩伴,消失于人间的程霜。

    而现在钩住他脖子的女生,高高个子细细身段,眉开眼笑,说她就是程霜。

    二〇一三年冬至,刘十三数不清第几回哭了,抽泣着说:“我在做梦吗……程霜……你他妈的不是死了吗……”

    时隔十年,刘十三和程霜再次相遇。

    冬日的阳光并不温暖,平稳又均匀,

    但阳光里程霜的笑脸那么热烈,

    她说:“我就不死,怎么样,很了不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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