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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此情须问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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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做我们的平头百姓,皇家的事情弄不懂,也不需要懂。我以前还琢磨过即使再讨厌子女,父母怎么能下得了杀手呢?可你看老皇帝,儿子孙子孙女连着他们的妻妾一个都不放过,满门尽灭。难怪都说卫太子冤魂难安,怎么安得了?”

    两人在山野间玩了一整日,又在外面吃过饭,天色黑透时才回家。

    平君到家时,她的母亲罕见地笑脸迎了出来,平君却是板着脸进了门。

    云歌轻声叹了口气,给许平君的母亲行了个礼后,回了自己屋子。

    自孟珏走后,刘病已和许平君帮她在他们住的附近租了屋子。

    如今三人毗邻而居,也算彼此有个照应。

    经过刘病已的屋子时,看他一人坐在黑暗中发呆,云歌犹豫了下,进去坐到他身旁。

    刘病已冲她点头笑了一下,虽然是和往常一模一样的笑,云歌却觉得那个笑透着悲凉。

    “大哥,许姐姐就要出嫁了。”

    “对方家境不错,人也不错,平君嫁给他,两个人彼此帮衬着,日子肯定过得比现在好。”

    “大哥,你就没有……从没有……”

    “我一直把她当妹妹。”

    云歌重重叹了口气,当初还以为他们是郎有情女有意,可原来如此。那她现在可以告诉他,他们之间的终身约定吗?至少可以问问他还记得那只绣鞋吗?可是许姐姐……

    云歌还在犹豫踌躇,刘病已凝视着暗夜深处,淡淡说:“我没资格,更没有心情想这些男女之事。”

    云歌呆了一瞬,低下了头。

    他已经全部忘记了,即使说了又有什么意思?只不过是给他增添烦恼,何况还有许姐姐。

    云歌低着头发呆,刘病已沉默地看着云歌。

    云歌抬头时,两人目光一撞,微怔一下,都迅速移开了视线。

    “云歌,你觉不觉得我是个很没志气的人?”夜色中,刘病已侧脸对她,表情看不分明。

    云歌轻声道:“大哥,你想做的事情只怕是做不了,所以索性寄情闲逸了。游侠客们虽不是世俗中的正经人,可都有几分真性情,比起世人的嫌贫爱富,踩贱捧高,他们更值得交往。”

    刘病已好半晌都是沉默,云歌感觉出刘病已今夜的心情十分低落,他不说,她也不问,只静静坐着相陪。

    刘病已忽地问:“云歌,你想出去走走吗?”

    云歌点了下头。

    刘病已带着云歌越走越偏僻。月光从林木间筛落,微风吹叶,叶动,影动,越显斑驳。两人的脚步声偶会惊起枝头的宿鸟,“呜呀”一声,更添寂静。

    穿过树林,眼前蓦然开阔,月光毫无阻隔地直落下来,洒在蔓生的荒草间,洒在一座座墓碑间。

    这样的萧索让云歌觉得身上有些凉,不自禁地抱着胳膊往刘病已身边凑了凑。

    刘病已轻声笑道:“有兄弟喜欢骗了女孩子到荒坟地,通常都能抱得美人满怀,她们怕死人,其实哪里知道活人比死人更可怕。”

    刘病已一句“出去走走”,居然走到了坟地间,云歌倒是一片泰然,随着刘病已穿行在坟墓间。

    刘病已站定在一个坟墓前。云歌凝目看去,却是一座无字墓碑,坟墓上的荒草已经长得几乎淹没住整个坟墓,墓碑也是残破不堪。

    刘病已默站了良久,神情肃穆,和往日的他十分不同,“今日白天的事情听闻了吗?”

    “什么事情?”

    “北城门的闹剧。”

    “哦!听闻了。整个长安城都被闹得封锁了城门,所以我今日也没有进城做菜。”

    据说清晨时分,一个男子乘黄犊车到北城门,自称卫太子,传昭公、卿、将军来见。来人说起卫太子的往事,对答如流,斥责本不该位居天子之位的刘弗陵失德、他的冤魂难安。

    卫太子冤魂引得长安城中数万人围观,很多官员都惊慌失措。隽不疑挺身而出,高声斥责对方装神弄鬼,方稳住了慌乱的官员。最后经霍光同意,隽不疑带兵驱散了众人,抓住了自称卫太子的男子,经隽不疑审判,男子招认自己是钱迷了心窍的方士,受了卫太子旧日舍人的钱财,所以妖言惑众。男子立即被斩杀于闹市,以示惩戒。

    刘病已凝视着墓碑,缓缓说:“你面前的坟墓里就是当年母仪天下的卫皇后,死后却是一卷草席一裹就扔进了荒坟场中。极尽荣耀时,卫氏一门三女,还有大司马大将军卫青。幸亏卫少儿和卫青死得早,幸运地没有看到卫氏没落。太子之乱时,不过几日,卫皇后自尽,卫太子的妻妾,三子一女都被杀,合族尽灭。”

    云歌蹲了下来,手轻轻摸过墓碑。也许是小时候听了太多卫青的故事,也听二哥提过这个出身低贱却成为皇后的女子,云歌心里蓦然难过起来,“舍人有钱财买通人去闹事,却没有钱财替卫皇后稍稍修葺一下坟墓?他既然对卫太子那么忠心,怎么从未体会过卫太子的孝心?”

    刘病已放声大笑起来,“如此简单的道理,一些人却看不分明。一个死了这么多年的人,还日日不能让他们安生。”

    笑声在荒坟间荡开,越显凄凉。

    云歌轻声说:“我以前听常叔和几个文人私下偷偷提了几句卫太子,都很是感慨。听闻卫太子推行仁政、注重民生、提倡节俭,和武帝的强兵政策、奢靡作风完全不同,大概因为民间一直怀念着卫太子,所以高位者越是心中不能安吧!人可以被杀死,可百姓的心却不能被杀死。卫太子泉下有知,也应宽慰。”

    刘病已收住了笑声,静静站着。

    云歌鼓了半晌的勇气,方敢问:“大哥,你上次说有人想杀你,你是卫家的亲戚吗?”

    “算有些关系吧!卫太子之乱,牵扯甚广,死了上万人,当时整个长安都血流成河,我家也未能免祸。”刘病已似乎很不愿意再回想,笑对云歌说:“我们回去吧!”

    两个人并肩走在荒草间,刘病已神态依旧,云歌却感觉到他比来时心情好了许多。

    “云歌,害怕吗?”

    “压根儿就不怕。”

    “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听闻有一个女子被负心汉抛弃,自尽后化为了厉鬼,因为嫉恨于美貌女子,她专喜欢找容貌美丽的女子,静静跟在女子的身后,轻轻地呵气,你会觉得你脖子上凉气阵阵……”

    “啊!”云歌尖叫起来,满脸惊怕,“我的脚,她抓住我的脚了。大哥,救我……”

    刘病已见她隐在荒草中的裙子已泛出血色,惊出了一身冷汗,“云歌,别怕。我是信口胡编的故事,没有女鬼。”

    他以为是野兽咬住了云歌,分开乱草后,却发现云歌的脚好端端地立在地上,正惊疑不定间,忽醒悟过来,他只闻到了清雅的花草香气,没有血腥味。

    没有血腥味?他摸了把云歌的裙裾,气叫:“云歌!”

    云歌朝他做了个鬼脸,迅速跑开。

    一边笑着,一边叫道:“大哥下次想要吓唬女孩子,记得带点道具!否则效果实在不行。洒在衣袍上的胭脂一沾露水,暗中看着就像血,糖莲藕像人的胳膊,咬一口满嘴血,染过色后的长粽叶,含在嘴里是吊死鬼的最佳扮相……”

    刘病已笑向云歌追去,“云歌,你跑慢点。鬼也许是没有,不过荒草丛里蛇鼠什么的野兽还是不少的。”

    云歌一脸得意,笑叫:“我——才——不——怕!”

    刘病已笑问:“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鬼门道?倒是比我那帮兄弟更会整人,以后他们想带女孩子来这里,就让他们来和你请教了。”

    云歌撇撇嘴:“才不帮他们祸害女子呢!不过大哥若看中了哪家姑娘,想抱美人在怀,我一定倾囊相授。”话刚说完,忽想起刘病已刚才讲故事吓她,心突突几跳,脸颊飞红,只扭过了头,如风一般跑着。

    两个人在荒坟间,一个跑,一个追,笑闹声驱散了原本的凄凉荒芜。

    夜色、荒坟,忽然也变得很温柔。

    明亮的灯火下,云歌仔细记着账。

    唉!命苦,以前从来没有弄过这些,现在为了还债必须要一笔笔算明白,看看自己还有多久能还清孟珏的钱。

    云歌想起孟珏的目光,脸又烧起来,不自禁地摸了下自己的额头。

    会想他吗?

    哼!欠着一个人的钱,怎么可能不想?

    每赚一枚钱要想,每花一枚钱要想。临睡前算账也要想他,搞得连做梦都有他。

    他走前根本不应该问,会想我吗?而是该问,你一天会想我多少次!

    他为什么会亲我?还问我那样的话?他……是不是……

    还在胡思乱想,患得患失,窗户上几下轻响,“还没有睡?”刘病已的声音。

    云歌忙推开窗户,“没呢!你吃过饭了吗?我这里有饼。”

    “吃过了,不过又有些饿了。”

    “有些凉了,给你热一下。”

    “不讲究那个。”刘病已接过饼,靠在窗棂上吃起来,“你喝酒了吗?怎么脸这么红?”

    “啊?没有……我是……有点热。”云歌的脸越发红起来。

    刘病已笑笑地说:“已经立秋了,太阳也已经落山很久了。”

    云歌“哼”了一声,索性耍起了无赖,“秋天就不能热?太阳落山就不能热?人家冬天还有流汗的呢!”

    “云歌,孟珏回长安了。”

    “什么?”刘病已说话前后根本不着边际,云歌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刘病已话中的意思,“他回来了怎么不来找我们?”

    “大概有事情忙吧!我听兄弟说的,前几日看到他和丁外人进了公主府。”

    前几日?云歌噘了噘嘴,“他似乎认识很多权贵呢!不知道做的生意究竟有多大。”

    刘病已犹豫着想说什么,但终只是笑着说:“我回去睡了,你也早些歇息。”

    云歌的好心情莫名地就低落起来。

    看看桌上的账,已经一点心情都无,草草收拾好东西,就闷闷上了床。

    躺在床上却是翻来覆去,一直到半夜都睡不着。

    正烦闷间,忽听到外面几声短促的曲调。

    《采薇》?她立即坐了起来,几步跳到门口,拉开了门。

    月夜下,孟珏一袭青衣,长身玉立。正微笑地看着云歌,笑意澹静温暖,如清晨第一线的阳光。云歌心中的烦躁一下就消散了许多。

    两人隔门而望,好久都是一句话不说。

    云歌挤了个笑出来,“我已经存了些钱了,可以先还你一部分。”

    “你不高兴见到我?”

    “没有呀!”

    “云歌,知不知道你假笑时有多难看?看得我身上直冒凉意。”

    云歌低下了头。

    孟珏叫了好几声“云歌”,云歌都没有理会他。

    几团毛茸茸的小白球在云歌的鼻子端晃了晃,云歌不小心,已经吸进了几缕小茸毛,“阿嚏、阿嚏”地打着喷嚏,一时间鼻涕直流,很是狼狈。

    她忙尽量低着头,一边狂打喷嚏,一边找绢帕,在身上摸了半天,却都没有摸到。

    孟珏低声笑起来。

    云歌气恼地想:这个人是故意捉弄我的。一把拽过他的衣袖,捂着鼻子狠狠擤了把鼻涕,把自己收拾干净了,方扬扬得意地抬起头。

    孟珏几分郁闷地看了看自己的衣袖,“不生气了?”

    云歌板着脸问:“你摘那么多蒲公英干吗?”

    孟珏笑说:“送你的。你送我地上星,我送你掌中雪。”

    “送给我,好捉弄我打喷嚏!”云歌指着自己的鼻尖,一脸跋扈,心中却已经荡起了暖意。

    孟珏笑握住云歌胳膊,就着墙边的青石块,两人翻坐到了屋顶上。

    孟珏递给云歌一个蒲公英,“玩过蒲公英吗?”

    云歌捏着蒲公英,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摘这么多蒲公英,要跑不少路吧?”

    孟珏只是微笑地看着云歌。

    云歌声音轻轻地问:“你已经回了长安好几日,为什么深更半夜地来找我?白天干吗去了?前几日干吗去了?”

    孟珏眉头几不可见地微蹙了下,“是刘病已和你说我已经到了长安?我在办一些事情,不想让人知道我认识你,就是今天晚上来见你,我都不能肯定做得是对,还是不对。”

    “会有危险?”

    “你怕吗?”

    云歌只笑着深吸了口气,将蒲公英凑到唇边,“呼”地一下,无数个洁白如雪的小飞絮摇摇晃晃地飘进了风中。

    有的越飞越高,有的随着气流打着旋儿,有的姿态翩然地向大地坠去。

    孟珏又递了一个给云歌,云歌再呼地一下,又是一簇簇雪般的飞絮荡入风中。

    随着云歌越吹越多,两人坐在屋顶,居高临下地看下去,整个院子,好像飘起了白雪。

    云歌下巴抵在膝盖上,静静看着满院雪花。

    孟珏唇边轻抿了笑意,静静看着满院雪花。

    刘病已推开窗户,望向半空,静静看着漫天飞絮。

    许平君披了衣服起来,靠在门口,静静看着漫天飞絮。

    皎洁的月光下,朦胧的静谧中,飘飘荡荡的洁白飞絮。

    一切都似乎沉入了一个很轻、很软、很干净、很幸福的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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