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这些画是虚伪、造作和低劣的,然而说到道德品质,却没有人比德克·斯特罗夫更加诚实、真挚和高尚。这种矛盾谁能解释呢?
我当时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居然这样问他:
“喂,我在想,你会不会认识一个叫做查尔斯·斯特里克兰的画家?”
“难道你也认识他啊?”斯特罗夫惊喜地喊起来。
“畜生。”他妻子说。
斯特罗夫哈哈大笑。
“可怜的宝贝,”他走过去亲了他妻子两只手,“她不喜欢斯特里克兰。你也认识斯特里克兰,这实在是太奇怪啦!”
“我不喜欢他粗鲁的作风。”斯特罗夫太太说。
德克还是哈哈地笑着,他转过身来向我解释。
“你知道吗,有一天我请他到这里来看看我的画。结果他来了,我把家里所有作品都拿给他看。”说到这里斯特罗夫迟疑了片刻,显得很难为情。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讲这件丢脸的事情,他觉得不好意思说下去。“他看了——看了我的作品,然后什么话也没说。我以为他要等到全部看完再发表评论。最后我说:‘就这么多啦!’哪知道他竟然说:‘我是来找你借二十法郎的。’”
“德克居然借给他了。”他的妻子愤愤地说。
“我那时候很吃惊。我不想拒绝他。他把钱放进口袋,只是点点头,说了声‘谢谢’,然后就走了。”
德克·斯特罗夫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那张傻里傻气的圆脸充满了极其震惊的神色,让我看了忍不住想笑。
“假如他说我的画很糟糕,我应该不会介意的,可是他——他居然什么话都没说。”
“而你居然还把这件事说出来,德克。”他太太说。
可叹的是,听完这个故事之后,你只会觉得这个荷兰人扮演的滑稽角色很好笑,而不会为斯特里克兰的粗鲁无礼感到生气。
“我希望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他。”斯特罗夫太太说。
斯特罗夫笑着耸了耸肩。他又恢复了欢乐的心态。
“其实他是个伟大的艺术家,非常伟大的艺术家。”
“斯特里克兰?”我惊叫起来,“那肯定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他个子很高,留着红色的胡子。叫做查尔斯·斯特里克兰。是英国人。”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没有胡子,但如果他留了胡子,那很有可能是红色的。那个人我相信他五年前才开始画画。”
“就是他。他是个伟大的艺术家。”
“绝不可能。”
“我什么时候看走眼过?”德克问我,“我告诉你吧,他是个天才。这我很肯定。假如说百年之后还有人记得你和我,那将会是因为我们认识查尔斯·斯特里克兰。”
我听得咋舌不已,同时感到非常兴奋。我突然想起上次和他谈话的情形。
“在哪里能看到他的作品呢?”我问,“他功成名就了吗?他住在哪里?”
“没有啦,他还是默默无闻。我想他的画还没有卖出去过。你要是跟人们说起他,那些人只会哈哈大笑。但我就知道他是个伟大的艺术家。毕竟以前人们还嘲笑过马奈呢。柯洛[88]的画也曾经无人问津。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但我可以带你去找他。他每天晚上七点会到克里希大道一家咖啡馆去。你要是愿意,我们明天就去找他。”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见我。我想我可能会让他想起某些他宁愿忘掉的往事。但是不管了,我还是去吧。在哪里能看到他的画呢?”
“反正在他那里是看不到的。他什么也不会让你看。我认识一个小画商,他手上有两三幅。但没有我你千万别去,你看不懂的。我一定要亲自指点你看。”
“德克,我实在是受不了你啦,”斯特罗夫太太说,“他对你那么差,你怎么还能这样吹捧他的画呢?”她转头看着我。“有些荷兰人来这里买德克的画,他居然试图说服他们去买斯特里克兰的,你没想到吧?他非要把那些画带来给他们看。”
“那你觉得那些画怎么样呢?”我笑着问。
“画得太糟糕啦。”
“哎,亲爱的,你不懂的。”
“哼,你那些荷兰老乡气死了。他们认为你是在耍他们。”
德克·斯特罗夫摘下他的眼镜,将其擦干净。他兴奋得满脸通红。
“你怎么会认为美,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就像沙滩上的石头,随便哪个满不在乎的过路人都能捡起来呢?美是一种玄妙而奇异的东西,只有灵魂饱受折磨的艺术家才能从混乱的世界中将其提炼出来。当艺术家把美提炼出来之后,这种美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认识的。要认识它,你必须重复艺术家的痛苦历程。美是艺术家唱给你听的音乐,要在你的心里再次听到它,你需要知识、敏感和想象力。”
“那我为什么总觉得你的画很漂亮呢,德克?我第一眼看到那些画就喜欢得不得了。”
斯特罗夫的嘴唇有点发抖。
“去睡觉吧,我的宝贝。我要陪我们的朋友走走,然后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