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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段万山开始讲故事的时候,刑从连就已经后悔。
因为段万山快死了,无论他讲的故事多么甜美,都理所当然是个悲剧,虽然悲剧发人深省,但听着总心情不好。
“其实我也没那么伟大,放弃国内高薪医学院工作到达纳地区来援助医疗,是因为我喜欢上了自己的学生。”
刑从连的烟刚好烧完,差点烫到手指,他看着草堆上倚墙而坐的医生,问:“这么劲爆,师生恋?”
“是啊,还是个男生。”段万山坦然道。
刑从连瞪着段万山,睁大眼。
大概是见他这反应,段万山说:“当时觉得,自己喜欢上个男人,还是学生,跟晴天霹雳一样。那么青涩的男生,长得比你高大,每天围着你叫老师老师,全心全意的尊敬和崇拜你,而你想的却是那些远超师生情谊间的事情,觉得自己特别不道德。反正恋爱和吸丨毒一样,都是刺激脑内分泌多巴胺,我看到他就开心,觉得很喜欢,反正喜欢也没什么道理。所以比起别人,我特别关照他,他以为我针对他,就一直用小鹿一样的眼睛看着我,每天鞍前马后跑东跑西,就为了让我对他和颜悦色那么一点点。”
段万山说起这件事时的语气非常淡然,甚至没有半点痛苦的情绪,显得很开心。
“从你喜欢一个人,到你下决心离开一个人,这之间必然发生了什么吧?”
“当然。一开始是我自己想不开,虽然喜欢又不敢争取。我当然也想过给学生表白这件事,但又觉得拉不下脸,反正就这么拖着。直到有一天,我听说他谈了个女朋友,我看着那个女孩子勾着他的手走进学校,他伸手揉了揉女孩的头,画面挺美……我这才意识到,我差不多终于可以放手了。”
“你这不叫放手。”
段万山刚把酒瓶放在地上,这次在地上摸了半天都没有摸到。刑从连看着他失去焦距的目光,恐怕是败血症带来的毒素入侵他的视神经,以至于他视觉渐退。他伸手,拿起那瓶牛栏山二锅头,递到段万山手上。
“是啊,不叫放手,都没拥有过,哪里能叫放手呢?”段万山抿了一小口酒,说:“当时我正好看到达纳地区的介绍和无国界医生的招募公告,就去参加了。现在想起来,当时应该还是看他谈了女朋友,所以生气,但又没理由发火,只能自虐。现在自己把命送在这里,回想起来真的有点后悔,当时干嘛这么想不通。”
“确实愚蠢。”刑从连评价道。
恍惚间,刑从连仿佛看到段万山朝他比了个中指。这种动作由一个看起来像老农民,骨子里又充满倜傥学者气息的人做起来,分外违和,以至于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听段万山继续道。
“少站着说话不腰疼。在遇到感情问题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种人一样,有决心、有毅力甚至有充分能力去追求所爱,很多人甚至都搞不清楚自己的感情,在犹豫中放走真爱……”
“我当然不腰疼,因为我遇上了这种有决心有毅力甚至敢于追求所爱的人。”刑从连说。
段万山差点将咽下的酒喷了出来,他脸上泛起红晕,转头恼怒道:“对一个将死之人秀恩爱,你不觉得很过分吗?”
刑从连摊了摊手:“我只是在说实话。”
“很羡慕你。”段万山举起酒瓶,冲他遥遥一敬。
“我也很羡慕自己。”刑从连认真地道。
那一夜,段万山大概真把他当成了知己,对他说了非常之多的话。
什么希望他能够帮带点消息出去,让达纳总院的同事暂代院长,代管医院事宜之类的。说到这里的时候,段万山还顺便提了下医院最近缺基金,有人能多投点最好。
刑从连总觉得对方趁机在劫富济贫,但段万山这种人死前心愿哪这么简单,他还问他认不认识什么土大款,希望有人能再投点钱,促成达纳雨林病毒观察前哨的建立。段万山说,如果当时有这样的观察站点存在,艾滋病可能没有机会传出非洲雨林,并在全球范围内杀死上千万人,所以还挺重要的。
段万山实在说了太多话,到最后,刑从连实在忍不住,问道:“你不觉得对一个刚认识的人提这么多要求太过分了吗?”
“那能怎么办,我快死了,还有那么多事情没做完,和人说说怎么了?”段万山说。
大概因为他太理直气壮,刑从连根本找不出任何反驳的话:“你还不如讲讲你和你那位学生,需要我帮你带什么东西给他?”
段万山摇了摇头:“特地让他知道我死了,还带我的遗物给他,这样太刻意。”
“那你想怎样?”
“我想他能做个好医生。”
……
刑从连走出房间,将门轻轻合上。
厂房里的高孟人许多都瞬间清醒,用一种警惕却带有问询的目光看着他。
无需语言,刑从连看了眼门,又冲所有人点了点头,示意段医生仍然活着,但这个活着,也只是暂时而已。
刑从连环视四周,王朝正在角落里操作着电脑,剩余的人不见踪影。
刑从连走过去,拍了拍少年人的肩膀,对他说:“把家里的视频找出来,我想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