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真观允她传经,并许她自主婚姻。豫章公主的第一任驸马就是“少有奇才,文章冠世”的吴郡陆氏的嫡次子陆格,不仅擅文,且擅草书,史、画、琴、棋方面也极有才,被时人誉为“天才秀逸,纵横吴江”,但豫章公主与之平婚三年,便以性情不谐和离。四年后,与当时还不显名的陆羽结缡,之后夫妻俩偕手同游天下,陆羽茶圣之名才显扬开来,而其出身,据说是佛寺收养的孤儿,豫章公主再婚竟然选择这样一人?豫章公主列传中说驸马陆羽“精道释儒三家尤崇道,通地理,性旷逸,隐心不隐迹,与主相偕。”……世说新语中也载了好几篇她与驸马陆羽偕游品茶的趣事。
萧琰听到姊姊这话就震惊了——难道这位公主与太白还有感情纠葛?
沈清猗道:“豫章公主少年时就与青莲先生相识,均为彼此才华和旷达心性倾慕,相交甚笃。然公主最终未选择青莲。可知为何?”
“为何?”
萧琰心里嘀咕,肯定不是“同姓不婚”,李太白那一支虽属陇西李氏,却不是太|祖那一脉,远支都远出七八代了,高宗时出了大唐新律规定同姓五代以上就可通婚,虽然世宗时还有儒家批判,但豫章公主和李太白难道是在乎人言的?应该不是这个障碍。
沈清猗说道:“两人对感情的追求不同。”
萧琰:“咦?”
那时她年少,对感情模模糊糊,只觉得两人性情相谐,相爱就好了,这感情还有什么追求不同的?
沈清猗道:“青莲先生性情放达,自由爽阔,情来时浓烈如酒,随性倾入,情去时潇洒如风,放手远去。公主性子虽也旷逸,于情上却是坚执,若寻得终生所爱,执起就不会放下。两人若为友,必能自由不拘,洒脱长久,若为夫妻,恐怕性格碰撞,相守不了多久,反而毁了两人之间的旷达交谊。何不相聚相散皆洒脱,再见仍是朋友。”
萧琰“呀”一声,拿着诗集呆了好一会,良久点头,感叹道:“豫章公主和青莲先生都是洒脱之人啊。”关键是公主聪明,还通透。所以既维持了一份真挚的友谊,也获得了自己人生想要的爱情和白首到老的幸福。
萧琰还有疑惑,“那青莲先生对公主,到底是放下了,还是没放下?”
说没放下吧,这位诗仙能一生四婚;说他放下吧,临老还要诗吟“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这首诗的赏析中还说太白临终于敬亭山下。
沈清猗淡然道:“放不放下有何重要,心中存有这份真挚的感情,不也是一种幸福?”却又神色一转说道,“于青莲夫人,却是不负责任的。”显然对太白还是有微词。
萧琰一愣后哈哈笑起来,她就知道,姊姊在感情这方面要求很高。
笑了会她又好奇了,豫章公主和太白这段情|事应该是秘闻吧,姊姊怎么知道的?
沈清猗淡然,“这有什么奇怪的。公主与青莲的交谊世人皆知,那些名人诗篇、笔记,还有随笔,均有涉及两人的交往,一些蛛丝马迹,细细推敲,再对细节进行推理,事实就出来了。”
萧琰闻言大是佩服,暗道难怪对荀朴的私事都这么清楚,敢情是推敲出来的。
这帧画面流过去,她在光影中看到了一幅与“推敲”相关的画面,一念起,立即定住。
那是去姊姊书房听她讲史,见她正得一诗句在沉吟,蹙眉良久,萧琰近前感叹说:“写诗也不容易啊,跟练武一样辛苦。”
沈清猗抬眸好笑道:“若跟贾瘦岛相比,可差远了。”
萧琰禁不住哈哈笑,贾瘦岛是穆宗朝有名的苦吟诗人贾阆仙的别称,平生作诗最是苦吟,在字句上狠下功夫,“推敲”的典故,就是从他而来。萧琰当时笑道:“姊姊可推敲好了?”沈清猗搁下笔,“意已去。”她作诗并不强求,意来则写,意去便罢。萧琰哎呀开玩笑,“姊姊果然不若贾瘦岛辛苦。”语气一转又笑,“还好,若像贾瘦岛一样,姊姊可得瘦骨伶仃,还得孤伶仃了。”
沈清猗一笑,微微感叹,“碣石一生孤,可不是以诗为妻,而是别有怀抱。”
贾阆仙号碣石山人,诗坛中多称其号。
萧琰一听,咦又有秘闻,眼睛蹭蹭亮了,“贾碣石还有暗恋?”——若是明恋,世人早知了。有名诗人的轶事,在大唐人口中总是津津乐道的。
沈清猗吟起那首有名的推敲诗:“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唇边噙三分笑意,“这个‘僧敲’可不是僧敲,应该是……孙敲。”提起紫毫在那张作废的诗笺上写下一字:孙。
萧琰:“啊?”
眨眼又眨眼,“孙?……哪个孙?”
难道是吴郡孙氏……的哪位?
沈清猗轻轻道出四字:“孙文简公。”
大唐文臣谥号“文简”的有好几位,但姓孙的只有一位——穆宗朝的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孙凝孙穆清,吴郡孙氏的嫡长女,孙氏家主的嫡亲妹妹。
萧琰有些结巴,“孙,孙相公?……她,她,好像有夫室吧?”列传中记有她一子一女,都是见于史的能臣。
沈清猗微微颔首,提笔将那“孙”字抹去,慢声道:“孙相与碣石相遇相知时,已经成亲,那年那月那晚,碣石去别庄访李池,恰与孙相相遇。想是那夜,孙相与碣石隔着一门,孙相抬手欲敲门,又落下,反复沉吟良久,终是毅然离去。……其实,那门没锁,只需一推就能入。但那门在孙相心中,心中有门,又如何能破?自此,便是情断两隔,再见即成陌路。”
那手中迟疑的推门或敲门,是在心中辗转推敲了多少回?最终却凝成无声的克制,转身离去,从此再也不会。
萧琰心里唏嘘,为这段情逝可惜,却更为孙凝的品格和克制赞赏。
若换了那风流的,纵情一夜又何妨?
只是这门,就是孙文简公的底线,那是夫妻的道义、责任,也是对她和贾阆仙之间那份爱情的尊重。
人人心中都有一道门,当这道门破了,人的品性也就塌了。
萧琰微微笑着,让这帧流去。
淙淙声音中,萧琰又定住一帧画面。
静静的看去,静静的体味。
……
识海中岁月如流水。
萧琰静坐莲台,安详静谧。
良久,她缓缓睁开眸子。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中,眸光澄澈纯净,仿佛明月松间照的皎洁,又若清泉石上流的清澈,还有淙淙的悦耳声音,那是识海清波如流水淙淙流动,也是她真身的丹田真水在淙淙流动。
此刻,她的心境是澄净、宁静的,还有一种发自心灵的喜悦。
这种喜悦,是在灵魂中奏响,如同清泉流下石板的淙淙声音,欢悦、轻快又清朗。
她终于看清楚,在过往的细节中看清楚,她为何会为沈清猗心动。
那是不着色,不着欲,不因天赋和才华,而是两个灵魂在相处中达到的契合,这种契合是自然的,就像春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就像瑟瑟奏出了最相谐的音符。如果有血缘牵系,她们会是最亲密相知的亲人;但沈清猗和她没有血缘,而她年岁尚小,对沈清猗有着“嫂嫂”的道德伦理牵系,就如心中有一个既定的框框,这份灵魂的契合奏鸣出的和谐音符始终是在亲情的框内,感情再深都是在亲情这条河流中流淌。可姊姊心中对四哥只有义没有情,这种灵魂的契合奏出的音符会让她融入,却恍然不知那些偶尔的悸动是跳跃的爱情音符,直到情意默默浸入,深积心底,因情生欲,欲念陡生,才知爱已发芽,且根深蒂固,无法拔除了。
而她与四哥和离,萧琰心中自然而成的亲情框子就不再有道德伦理的维系,仅是出于她自己认定的“亲情”。而当沈清猗的爱意清楚明白的传过来,打破这个亲情时,因为两人灵魂的契合,她心中就生出情意的共鸣,颤动。而当沈清猗的情炽烈燃烧,她心中的亲情框子就被这爱意燃烧成灰烬。感情的河流中映入了玫瑰,清澈中便有了明丽的色彩。又像浓香醇冽的美酒入喉,心中生了意,酒还是原来的酒,却已能醉人。
萧琰巴掌大的神识小人坐在莲台上,神情至为宁静、安详,眼神至为纯净,心境至为坦然、豁达,无欲念着相,灵魂纯净、轻快,如小溪淙淙流动歌唱。这是灵动的静氛,不着一物的空静心境,是灵魂在恒在状态下的通然了悟——见心、见性。
她的身体陡然化为一道清气,注入莲台中。琉璃莲花上盘桓的薄雾已经洗净,重新恢复剔透明净,当那清气入莲,那玉色就又净去一分,莲花愈发向无色转化……大半都已经是无色透明了。
萧琰睁开眼睛,就是漫山遍野的火红。
幻境历心十年,外间不过风吹过花海的一伏。
“呖!呖!呖!……”
一只翠鸟正鸣呖着从她头上天空飞过,长尾划过美丽的弧线。
萧琰想起沉溺情界时那道清脆鸟鸣,畅声笑了起来。
晴空如此朗朗!
她张开双臂,仰天清啸一声,收拾行箧,如清风般掠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