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傅与乔去清华学校念书还是去英格兰留学,傅老爷全都依着儿子,只有在婚事上做了一回儿子的主。傅少奶奶的祖母曾对少年时代的傅老爷颇多照顾,其父也与傅老爷有同窗同席之谊,傅与乔与杜家女儿的婚事早在后者出生的时候就订下了。傅老爷不能反悔,他以前是读书人,后来成了商人,无论对于哪者来说,最重要的都是信誉。
这辆福特车只有两个后座,杜加林和五姨娘靠在一起,五姨娘给杜加林看她新染的指甲,葱心白的手指头衬得玫瑰色的指甲格外鲜艳。杜加林在现代的时候并不喜欢涂指甲,她是一个非常实际的人,她每天要自己做饭,涂这些东西的话洗菜淘米既不方便也不干净。不过当五姨娘伸出手指的时候,她只能表示赞叹。
彼时蔻丹指甲油还未进入中国市场,指甲只能用一种药铺里卖的油膏来染。五姨娘跟杜加林分享染指甲的秘诀,涂完油膏后一定要用箍好鸡皮的假象牙用力擦几分钟,这样涂出来的指甲才会均匀。
五姨娘今年二十四岁,十九岁那年嫁给了傅老爷,她那开粮油店的哥哥因此得了三千块钱的彩礼钱。五姨娘在上海美专念了一年师范,对色彩和时装颇有些个人见解,傅少奶奶的奢侈品消费和这位姨娘也脱不开关系。
车子行驶到小花园鞋业的新上海门店便停了下来,杜加林跟在五姨娘后面进了鞋店,手里拿着手袋和阳伞。店里新进了一款鱼嘴高跟皮鞋,五姨娘让店员拿了她的尺码来试。五姨娘脱掉原先的鞋子,露出吊袜,吊袜带是用金丝打成的,上面还吊着小金铃。腿一动,金铃就会响。杜加林不禁感叹有钱人真是会玩。
试完鞋子,五姨娘就让店员打了包。鞋子一双五十块,顶当时普通工人两个月的工资。以价格而论,民国时的奢侈品明显更能体现奢侈二字,普通工薪女性再怎么省吃俭用也很难买得起。
五姨娘让杜加林也试下这双鞋,不料店里却没有适合她的尺码。杜加林现在这副身子的脚是三十四码,这脚以前裹过,裹了一年又放开了,跟天足还是很有区别。五姨娘打趣她道,小脚才销魂,春葱玉指如兰花,三寸金莲似元宝,多少男人梦寐以求的就是握一握这对元宝。
这五姨娘人还算好,但说起话来太过荤素不忌,一般人实在难以消受。
杜加林不知道别的男人喜不喜欢这种元宝,但傅与乔一定是不喜欢的。
而无论他喜欢还是不喜欢,对杜加林来说都是灾难。
从鞋店出来,二人又去了绮华商店。五姨娘说她有条裙子上的象牙扣掉了,这种象牙扣子只有绮华有卖。象牙在杜加林生活的时代已经禁止贸易,但杜加林如果在民国说保护大象之类的话一定会被笑掉大牙,于是她只好保持沉默,毕竟她永远无法制止民国人使用象牙制品。
绮华是当时最齐全的花边饰品专卖商店,杜加林挑中了两条银色缎带边,总共花了三角钱,她小时候绑头发用的就是这种带子。五姨娘诧异道,不会因为你家男人回来了,你就要做贤妻良母了吧,你不花男人的钱,他就要把钱给别的女人花。说完五姨娘又拉着杜加林去选手袋。
从商店出来,两人去冷饮店吃冰,杜加林要了一份柠檬冰淇淋,售价两毛五。五姨娘继续对杜加林进行教育,你是傅家唯一的少奶奶,傅家传宗接代就靠你了,傅家的钱你不花谁花?
杜加林在心里默默吐槽,先不说这理对不对,哪里轮得上她给傅家传宗接代?而且她不离婚的话,傅与乔怕是一生无后了。不过据流传下来的资料显示,虽然傅与乔名下无嗣,但傅家确实是有后人的。傅老爷在知道儿子再婚无望后,决定自己亲自下场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在他持久不断的耕耘之下,第十位姨太太终于怀了儿子,傅与乔在年近半百的时候有了一位弟弟。
吃冰的时候,五姨娘又拿杜加林开涮,天气这么热,地一定旱死了吧,久旱将逢甘霖,估计不久就要下场大雨了。只是这雨下得太大,别把地给淹涝了。
五姨娘当然不会关心地会涝还是会旱,她说的只能是傅与乔马上要回来这件事。这样一桩事竟说得如此露骨,五姨娘也算个天才了。鲁迅说看到短袖子,就想到白臂膊,进而联想到私生子的话,用来形容五姨娘很是相宜。只是鲁迅这篇文字过两年才会发表,杜加林实在不好意思先人家而引用。
这位姨娘在男女之事上素来豪放,据傅少奶奶的记载,五姨娘没少把西方人体的美术画册和闺中秘术给少奶奶看。少奶奶闺中寂寞,哪里经得起这种东西,没看两眼就束之高阁了。
杜加林也不理她,继续剜冰激凌吃。无论是旱是涝,她都注定是块盐碱地了。
从冷饮店出来的时候,有报童在卖《申报》,杜加林花三分钱买了一份。
上面清楚地印着日期:
中华民国十四年
西历一千九百二十五年
七月二十一号星期二
旧历乙丑年六月一日
这天距傅与乔回国还有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