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姐姐,她正用一种高贵含蓄的姿态跳着,下巴扬起,我想接近她,但是打在她身上的灯光实在太过闪耀,我被刺目的光击退,我又重新弯起腰来,在她所带的光晕外转圈,姿态卑微,仿佛匍匐,我开始学起她的舞步,然后我们两个投在地上的阴影却不一样,她的优美,而我的却像东施效颦一般凌乱。
我开始对着自己的影子发怒。我追逐着自己舞台上的影子,想要撕碎它。然而这一切自然是徒劳。
我的姐姐那里传来飘渺的掌声。我终于扭曲了脸孔。
我愤怒,我嫉恨。
我用一个大腾跃跳向她,音乐变得激烈,她仍然跳着缓慢优雅的步法,而我却犹如入魔一般,步法散乱又带了剧烈的情绪,我不停旋转跳跃,仿佛带了无穷尽的爆发力。
我要跳出自己的绝望,自己的眼泪,所有的艳羡和挣扎。
我沉默寡言,是长年瘫痪依靠轮椅行走的残疾少女,可在这一刻,在自己内心的梦境里,我起舞,像我的姐姐一样。我热烈地跳,我的手臂诉说着我的压抑。在我每一个静默的动作里,每一个旋转里,有我苍白的在轮椅上度过的青春。
我每一块肌肉都在兴奋地颤抖。我听见自己激烈的心跳。
我就是她,她就是我。
我不要做别人眼中被怜悯的残疾女孩,我也想在舞台闪耀,我强烈地想表现自己。我要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过来,我要所有人为我鼓掌。
因此我憎恨我的姐姐。我憎恨她可以站在光鲜的地方,而我一辈子却不能这样放光。
然后我和尹萱的目光交汇了。在灯光下,她半边脸上都是阴影,眼睛却是定定地盯着我。
她突然放弃了之前导演和编舞设定好的缓慢动作。她从娴静的标签里跳了出来,跃到我面前,我们几乎脸贴着脸。她的眼神充满野性和不屈服。
那才是真实的她。
我跳一步,她便按照和我相反的方向也跳一步。眼神灼灼。我们之间充满了火药味。
我跳出了三个连续的高难度动作,尹萱紧跟其后,我们不断在空中旋转,交相落地起跳,疯狂地斗舞。
音乐越发激越,掩盖住我们舞鞋落地摩擦的声音。
我看到她眼睛里的话语。她也在跳她的角色,她是姐姐,无怨无悔照顾着残疾妹妹好多年,心中可怜着她,却也隐隐恨着妹妹的姐姐。
“凭什么你可以不用承受我这样的痛苦还不满生活?凭什么我在外面奋斗拼搏而你可以永世安逸?凭什么我要有你这样的附属品牵绊住我飞翔的翅膀?你嫌弃我太耀眼,却不想正是这样你才可以得以有和煦安定的人生?!”
她也激烈地跳着。
我们几乎是盯着对方,我们寸步不离。我们是姐妹,互相爱着,互相憎恨着。
最后一个大跳跃后,尹萱冲过来搂住了我的腰,我们从疏离的双人斗舞终于跳成了两个人相辅相成的舞。
她前进,我便帮衬地后退,我起跳,她便在原地优雅转圈。
我们仿佛天生是一体的,只是借由舞蹈的载体而短暂分开。
我们仿佛是对方的镜子,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我们的动作一致又特立,而从对方身上仿佛能看到自己被映照出来那些无法掩盖的瑕疵。
我们跳着姐妹的角色。但心里都明白,冥冥之中,我们也是在跳着自己真实的角色。
我和尹萱的矛盾,我们之间的旧恨新仇,我恨她,她恨我。我羡慕她,她也羡慕我。
导演没有因为这个出人意料的发挥而打断我们。
我们继续如纠缠一般地跳着,尽情表达,坦然地把自己的内心剖白开来。我向尹萱伸出手,尹萱看着我的眼睛,快速地用舞步回应我。她在我身前蹲下,我踩着她的腿,站在她腿上,她用双手做出了一个托举,我向上做出一个飞翔的动作,定格片刻,我们才双双跳开。
音乐在这时候恢复到柔缓。我和尹萱又分开,仿佛归位一般,我们互相的舞步带了温情,经历了那段剧烈的内心情绪之后,又恢复成相亲相爱的姐妹。
她继续在她的光圈里跳着优雅的舞步,我随着音乐又跳回了轮椅,直到重新用毯子盖住穿了舞鞋的脚,恢复到睡梦中的无害样子。
刚才那充满矛盾和冲突的一切,仅仅是我梦境里的幻象。
导演甚至忘记了喊停,全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和尹萱。我跳得满身是汗水。尹厉焦灼地看着我们,而尹萱脸色绯红,目光却游荡,她定定地站了片刻,竟然就失声痛哭起来。
这场舞让她情绪崩溃了。
尹厉已经走过去扶起她,带她下场休息,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心里也纷繁复杂。不论我和尹萱是多么不同的两个世界的人,发生过什么,舞蹈却是我们的共同语言和联结纽带。借由芭蕾,我们有着强烈的,别人无法理解的共鸣。
恨着对方,又了解着对方。
这场舞不仅让尹萱失控,我也感觉精神疲惫。而这天晚上,我却收到了尹萱的电话。
她显然已经整理好了情绪,此刻的语气又恢复到骄傲而不可一世。
“在《唯有我起舞》拍摄完后,我会去认罪,会召开招待会,公开一切,你会得到你想要的,所以不要再费心报复我了,也不要再拿所谓‘爱’来折磨我的哥哥。”
“我其实一直很怕你。即使你出了车祸后,我还是心里害怕你。我恨你。你拥有我想要的一切,夺走我在乎的一切。我为了想成为泰勒夫人的徒弟努力了十年,而你明明学芭蕾比我晚,却后来居上,抢走了名额。最可恨的是你那样清高的态度,好像全世界其余在你眼里不过蝼蚁,我一直希望和你有一次面对面的斗舞,好让我输得心甘情愿。”她的语气里带了嘲讽,“而我心心念念想要的芭蕾上对于感情和表达力度的突破,竟然就是今天和你跳舞时才领悟的。”
我想插话,她却不容置疑地打断了我:“听我说。让我说完。”
“是的,我比你更早认识黎竞,在他最没有灵感的时候,一直是我陪着他,而你又后来居上了,我不知道自己对他的感情,但他后来只痴迷你,甚至我连作为普通朋友要求的相处时间,也没有了。现在又是我哥哥。从事业到爱情或者是友情,以及亲情,你都从我手里夺走了。我到现在仍然恨你。”
我终于忍不住:“你可以恨我,但恨不能成为你妄图剥夺我生命的借口。”
尹萱在电话里笑了笑:“你以为我就过得好么?当我酒醒看到在血泊里的你,我也不相信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被恨意蒙蔽到了这般地步,可是一步错,步步错。我每时每刻不过在惊慌里,而回家看到活蹦乱跳的你,我才知道噩梦成真是什么感觉。”
“那时候你知道我多惶恐无助么?连一直爱我的哥哥都以保护者的姿态站在你身边,我那时候真是害怕,害怕你,也害怕哥哥,害怕到想让你马上消失。”
我觉得喉咙干巴巴的,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尹萱的声音也带了波动:“我过得也很压抑。我过得并不快乐。我恨这样丑陋的自己,但我也恨你。所以我会去自首,我宁可毁掉我自己,也不要你毁掉我哥哥。唐以韵,或者颜笑,我向你道歉。你有资格惩罚我,但是没有资格这样对我哥哥,他值得更好的人。”
我突然难过得不想说一句话。一旦尹萱用这样自毁性的方式去承担过错,她必将得到一个惨烈的结局。而我和尹厉也再没可能了。
“请你放心,我说到做到,但现在我只想拍好这个片子,这是个好剧本,作为我职业生涯的最后一个作品也不寒酸。拍摄完毕我就会去开新闻发布会坦白一切,对我来说也是解脱。”
从尹萱的舞蹈里也可以看出,她总是这样一个性格极端的人。
“如果你还有人性,请在这之前不要告诉我哥哥,即便最后他会痛苦,我不想让他提前知道,这算是我最后能给他的温情了,他保护我那么多年,我也想能保护他。”
尹萱终于说完了她所有的剖白,然后她顿了顿,突然对着电话痛哭起来。
最后她在电话那头哽咽地说:“我恨你,我不甘心,可是如果我是泰勒夫人,我也会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