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一起（2）

请问……你们……是谁？……”

    直幸的一句话，使得周围刚刚才活跃起来的气氛立时凝结了。

    “大叔，你就别开玩笑了……”

    “……你们……到底是谁……这里是哪里……为什么……我会在这里……”直幸，看上去却完全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慢慢说着这些话，还露出惊异的表情环顾着四周。

    失忆！

    我想起之前医生说的话……真没想到，这种小说电影里会出现的情节还真的会发生在现实中。

    我回头看看冈崎——依然是一副捡到钱都不会笑的样子，这时直幸又说话了：“我……我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的……是什么呢……究竟是什么……”

    ……究竟是什么东西这么重要，就是现在失忆了也还记得要去找啊？……

    “叔叔，你怎么了，不要吓我们啊……”一边的杏正焦急地说着，只见直幸茫然地抬头看看她，接着又看看四周，突然问道：“……孩子……我的孩子朋也呢？他在哪里？……”

    我们都是一愣，齐刷刷转头望向身后的冈崎。

    冈崎依然一脸的漠然。

    “……他究竟在哪里？在哪里？……”

    “叔叔你怎么了？朋也他不就在这里吗？……”

    “在哪里？我没看到啊……对了……他……他一定还在家等着我……他在等着我回去煮饭呢……”

    直幸说着就爬起来，走下床的时候差点摔倒，我和藤林姐妹连忙过去扶。

    “大叔，你还不能出院……”

    “你们不要拦着我……我的孩子朋也只有八岁，一个人在家的话我怕他有危险……”

    什么？八岁？我转头望了望一言不发站在那里的冈崎——敢情是失忆的直幸忘记了数年的事，以致对自己儿子的记忆停留在了他八岁的时候……所以现在在他的记忆里，儿子朋也只有八岁……

    之后我们好说歹说，加上后来赶来的医生帮忙，才让直幸安静下来，在他现在的印象中，事情似乎就是他遇到了什么意外躺在了医院，而我们几个则是送他来的“好心人”而已。

    又过了几天，医生给直幸检查，说他身体是没有大碍了，可是就是无法回忆起过去的事，再这么在医院待下去也不是办法，再加上直幸这几天一直嚷着要回家看孩子，所以我们商议后，决定还是先接直幸出院再作打算。

    而这期间，冈崎依然是什么话也没有说……

    这天，在我们的搀扶下，直幸回到了自己的家——那个他和冈崎一起居住的充满回忆的所在。

    一进玄关，直幸就叫着“朋也”跑了进去，但结果是显而易见的——他根本不可能找到那个“八岁的朋也”，所以不一会儿，我们就看见他带着疑惑的表情慢慢走了回来。

    “……这是怎么回事……朋也那孩子呢？……”

    我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再看看独自站在一旁的冈崎，也只是别着脸一声不吭站在那里。

    “……那孩子到底去了哪里呢？难道是出去玩了？真奇怪……以前就是他要独自出门，也总会先和我说一声的啊……”

    “……你的孩子，经常这样不见吗？”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这样问。

    “也不是经常……不过那孩子很聪明，很小就已经能独自出门帮我买东西什么的了……”直幸说着，脸上似乎还不自觉露出高兴的笑容。

    我们尽皆沉默，可能是以为我们也再为他的孩子担心吧，直幸看我们这样反倒安慰我们说：“我想他也许只是暂时出了门而已，应该很快就能回来了，请你们也不用担心……这些天来真是多谢你们的照顾了……”

    直幸说着鞠了个躬，我们连忙还礼。

    “那么，我还要找点东西……就先失陪了，你们请自便……”

    直幸说完就转身走进屋里，我和杏商量了一下后觉得直幸看起来也好像没什么事了，于是打算离开，临走时我拍了拍站在门口的冈崎道：“你就留下，照顾你爸吧。”

    冈崎只是漠然地望着前面发呆，也不回话，我叹了口气后走出了房门。

    之后又过了段时间，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有时在学校看见冈崎，问他直幸的事他也只是“嗯”“还好”这样回答……唉算了，直幸没什么事，我也就懒得再说冈崎这家伙什么了……

    本来心想接下来的日子只要耐心想办法让直幸恢复记忆就行了，没想到……

    这天，我正躺在草坪上打盹，突然杏跑过来叫道：“春原！”

    “干嘛啦你，突然间这么大声嚷嚷，吓死人咧……”

    “不好了，叔叔他！……”

    …………

    “什么？失踪？！”

    听了杏的话后我不禁吃惊得跳了起来。

    “是啊……刚才……刚才朋也打电话来说，他回家没看到叔叔，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喂春原你去哪里？！”

    “废话！肯定是赶快去冈崎家看看啦！”

    “可是现在还有课……”

    “谁还有心思上TMD课啊！”我说着已经跑出了校门，直奔冈崎家。

    “冈崎！”我一推开门就喊，只见蹲在地上的冈崎转过头来看着我，他身边，则是一片狼藉的景象。

    “这是怎么回事？！”我惊呼，“你家进强盗了？”

    “……我也想知道。”冈崎说着站起身，“刚才我出去了一下，回来时就已经这样了，门也没锁。”

    “你出去了？你留大叔一个人在家？”

    “……我总不能不出去买东西吧？”冈崎望着我的眼神好像是告诉我前面还有一句：“那个家伙这么没用……”

    我又看了看这一地的东西：“难道是……大叔做的？……”

    “……其实这几天，他就一直在家翻着，说是要找什么东西；前两天我也一样单独留下他出过门，但回来时他也好好的，真不知今天为什么会这样……”

    “……大叔他，好像在没失忆之前就已经说着要在找什么的了……难道他这几天就是一直在找那个东西？不过，究竟是什么呢……”

    “我检查过的了……除了他的证件和一些钱以外，好像没有不见其他东西了……我想，他是不是跑到镇外的某个地方去了……”

    “……很有可能！”

    没想到直幸这家伙失忆是失忆了，倒也不傻，知道出去至少要带上证件和钱……不过他到底是去了哪里呢？……

    正在一筹莫展时，身边的电话却响了起来，我随手拿起话筒“喂”了一声，电话那头却传来熟悉的声音——

    “喂？……是朋也吗？我是奶奶史乃……我好像，在这边看见你的父亲了……”

    …………

    就这样，数分钟后，我和冈崎坐上了列车前往史乃所在的地方——那是北方的一个乡村，坐车数十分钟可到，而史乃说她看见直幸的地方，则是在那附近的一个郊外。

    “……你在想什么？”车上，我问托着下巴望着窗外发呆的冈崎道。

    “……没什么。”

    “你知不知道大叔为什么会跑到那种地方去？”

    “我怎么知道……”

    我不再说话。

    终于，我们下了车，按照电话那头史乃的指示来到了郊外一块ju花田，而来到这里的时候，我注意到冈崎明显怔了一下——我就知道，失忆的直幸一个人爬山涉水来的这个地方，绝不普通。

    “你们来了啊。”迎接我们的，是那身穿和服站在夕阳下的史乃。

    “他就在那里……你们过去看看吧。”

    我们顺着史乃的指示，慢慢走向那片ju花田——夕阳的余晖洒落在ju花上，映出一片桔黄色的光；ju花随微风轻轻摆动，那光犹如水波般缓缓在田里扩散——而在那似波光粼粼的桔黄色中间，我看到了那个蹲在那里的熟悉的背影……

    “……敦子……我没用……不仅没能守护好你，现在连我们的孩子也给弄丢了……”

    他说话了。

    “我不知道，那孩子到究竟为什么不辞而别，我也一直找不到他……可是，我真的很想他……我知道我这个父亲并不称职，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因此离家出走，但是我真的很想再见到他……”

    “还记得……以前，我还跑到这里来发誓……我对你说，一定要将朋也他养育成人，可是现在……他却不见了……我真是失败……我……根本没资格做一个父亲……”

    直幸说着，就蹲在前面呜呜地哭了起来，这时我才发现，他怀里好像还抱着什么……

    “直幸刚来这里的时候，还抓住每一个路过的小孩，想看看他们是不是自己的孩子。”史乃走过来道，“可是，在努力无果后，他就垂头丧气走到那边，独自哭了起来……”

    我无言，看看冈崎，也只是沉默。

    史乃望向冈崎：“……他现在抱着的，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东西；他找到了，所以也才到了这里来——朋也，你不想知道那是什么吗？”

    “……那究竟是？……”我抢先发出了疑问，可是还没等史乃回答，却听那边的直幸又再说道——

    “敦子……你看……我们的孩子……是多么的可爱啊……”

    我们同时望过去，只见直幸慢慢打开了手里抱着的东西，而从那露出的一角，我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本相册。

    “……那是，记录了你们一家人生活的相册啊。”史乃缓缓说着，而冈崎，此刻只是望着直幸那边，瞪大了眼睛。

    “你的想法……春原君他们已经对我说了……可是……你的父亲……直幸他，真的是你所认为的那样，不爱你和他的妻子吗？……”

    冈崎沉默不语……

    “最初，敦子和直幸都还是学生，虽然周围的人都反对他们结婚，但是直幸依然从高中退学，在一间狭小的公寓里开始了两人的生活……虽然生活贫困，但当时，真的很幸福……直幸他，就是这样一直守护着自己所爱的人而生活着……仅仅如此，那孩子就已经感到很幸福了，不久之后，敦子的腹中有了你，在小小的祝福中，你诞生了……但是，这份幸福没能持续多久……敦子因车祸去世，对于那孩子来说，这几乎是让他无法再振作起来的变故……但是，还不能就此绝望……”

    史乃缓缓转身，望向冈崎……

    “朋也——因为当时，还有年幼的你在。”

    冈崎怔了一下。

    “‘一定要亲手把这个孩子抚养成人’——那一天，直幸跑来这里——这个以前他和敦子经常来的地方这么叫着发誓……从那一天，从这个地方开始，直幸就紧牵着你的手，开始了他人生的下一个旅程，你还记得吗？……从那以后的日子是那孩子一生中最努力的时期，无数次被辞退，辗转奔波，即使如此，也从来没有松开过你的手；用仅有的一点钱给你买玩具，让你吃零食；为你牺牲了自己所有的运气和成功的机会……尽管有时候对你会很严格，很粗暴，但这一切都是为了能把你顺利抚养成人……然而，对于直幸来说，这是非常辛苦的生活……为了排遣工作上的心酸和生活的痛苦，那孩子开始借酒消愁；你小时候因为不懂事，曾经弄坏了那个对他来说最珍贵相册，也正是那次，喝醉了的直幸他第一次动粗打了你……但即使如此……即使明知道会被你讨厌，那孩子还是选择了和你一起生活下去，这其实并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你是他的孩子——就是这么简单。”

    “然后，当你到了能自己决定自己人生的时候，直幸已经失去了一切……工作、信赖、运气、朋友，所有一切都没了……那孩子，是在用自己的人生，不断塑造着你的人生；他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会因从小没有了母爱而感到悲伤，因此他一直一直，是一个人承担着两个人的担子，这一切……其实都只是为了你——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只因为——你是他的孩子，是他除了已过世的妻子最爱的人；哪怕他是像现在这样，已经什么也不记得，但他还是记着你，还是记着敦子，还是执着地要找到那个相册，回到这个对于他来说充满回忆的地方……因为，你们就是他的一切……”

    说着，冈崎已经发着呆似的，慢慢地、慢慢地走到直幸前面……

    “我对你说这些，是希望你知道你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

    “……经常买零食给我……”俯视着蹲在面前对着相册自言自语的直幸，冈崎缓缓说着。“手牵着手……去散步……我怎么会忘记……怎么可能忘记？……”

    冈崎说着，脸上出现笑容，但是，两行热泪也已同时夺眶而出……

    “……朋也，你认为你的父亲是个无能的人吗？”

    “不……我才是，比他更无能的人……明明清楚父亲一直对我的好，明明知道要承受母亲去世和生活工作压力的他过得比我更苦，当我却一直没有去谅解他，而只是一直记着他骂我打我的事，从而放纵自己，使自己变得这么软弱，这么没用……”

    “那孩子也是如此……一直都是那么软弱、那么不中用、那么没出息……但即使如此，他依然为自己的孩子竭尽了所能，我为那孩子感到自豪……或许，在社会上他不是一个好员工，在家庭里也不是一个好丈夫，但是……他，却绝对是一个好父亲。”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冈崎说着，慢慢蹲下，抽泣中硬是挤出笑容对直幸说道：“爸，我回来了。”

    直幸慢慢抬起头望过去——他的表情似乎依然没变，他的面容好像还是那样憔悴，但是——就连我，也能清晰地看到，此刻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也已经挂上了两道深深的泪痕。

    “啊……朋也……你终于……回来了啊……”

    冈崎再也忍不住了，大叫一声后紧紧抱住直幸大哭起来……

    “……欢迎你回来……我的孩子……”

    这一刻，夕阳下，在桔黄色ju花田中那那个相拥着的身影的情景，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中……

    这时，我突然感觉有什么闪着点光的东西从身旁飘过，回头去追寻那东西的身影，却什么也没看见……

    “你怎么了？”一旁的史乃问。

    “没、没什么……”我依然望着那点光消失的方向说着……

    ……难道是我的错觉？……

    直幸的记忆，也终于因此恢复了。我们和史乃道别后，就一起踏上了归途……

    回来后，我向藤林姐妹说起这事，杏就说道：“原来是这样……原来真的是那个相册……”

    “嗯？什么那个相册，难道说，你之前就知道？”

    “其实在叔叔刚住院那会儿，他就拜托我去他家找一个相册；可是后来去到他家找不到，本来打算第二天再找的，谁知道第二天就发生了叔叔摔落楼梯的事……”

    这时我意识到，直幸第一次被书架砸晕，可能就是因为在找那相册不小心弄倒了书架；而再之前我扶他上chuang时，看到他怀里紧紧抱着的那个东西，恐怕也正是拿本相册吧……直幸他，虽然最上说要远离冈崎避免自己影响到他，但其实果然一直都挂念着冈崎和敦子的……

    这时，我又想起了一件事，看了看藤林姐妹，问：“其实大叔对冈崎的心意……你们一早就知道的，是不是？”

    “你、你说什么啊？哪有这种事……”杏马上就开始结巴了，而椋则是东张西望不敢和我对视，果然被我猜中，我暗自好笑——她们当然不知道，再很久以前，我就偷听到她们还有智代一起在说什么“叔叔”的事了，只是当时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倒是都清楚了。

    “唉瞒不了你呢……”杏抓抓头坦白道，“确实，我们以前见过那个相册，也听过叔叔说起过这件事，所以我们知道叔叔其实一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朋也的……可是叔叔却拜托我们不要让朋也知道，他认为这样会让朋也为他担心……”

    确实，在很像乐于自我牺牲的直幸的作风。

    “哇，你们也真是，一早知道了却不告诉我……”

    第三者的声音传来，我们转头一望，正是冈崎微笑站在身后。

    “朋也……”

    “好了不用说了，我已经都明白了……过去我一直不理解自己的父亲……现在，我想我也应该开始为他做点什么事了……”

    “好嘛你小子～”我伸手揽住他的肩膀把他拉过来笑道，“转性转得挺快的嘛～看来不用等到你为人父，你就已经成熟了？”

    “嘛，这是当然～”

    “那么，朋也君……接下来，你会正常上学不再迟到了吧？……”难得开口的椋问道。

    “哎？我没说过那样的话啊？”

    “那你刚才说的为自己老爸做点事是指什么？难道不是指今后会安分下来吗？”

    “我的意思是今后会帮着他做做家务啊捶捶背啊什么的……学校的事……我还没考虑过哎……”

    “哎？？”我们三人都是一阵惊讶，椋怯怯地说道：“怎么……这样……”杏则挽起袖子叫道：“不行！今天我一定要把你这懒散的习惯纠正过来！”

    “哇啊救命啊！……”

    冈崎叫着，就和杏上演起追逐战来，我在一旁看得哈哈大笑，不由得想起了我和这家伙刚刚认识那时候的事来——

    那时我因为在学校里和人打架被老古板叫到职员室，训了好一阵话才能走，那时我的心情真是坏透了，一边暗自问候着老古板的祖宗十八代走出了职员室，而走出门的时候，就刚好有一个家伙在门前路过；不知道是不是也是因为和谁打过架，他的脸上的伤疤和创可贴不必我脸上的少，我就这么盯着他的那张臭脸看（估计当时我自己也差不多），他也停下来盯着我的脸看，而数秒之后——我们竟不约而同齐声大笑起来，可能是因为他那张脸太有趣了，我不禁放声大笑，之前被训话的怨恨之情也因此一扫而空——我想，他的想法可能也和我差不多吧；所以在那时，我就有了一个想法：跟这家伙在学校里做些傻事吧！——我也就从此有了在这个学校里的第一个哥们儿——冈崎朋也。

    “喂春原，你傻笑什么？！还不过来帮忙！……”

    从我身边跑过的冈崎的呼救还没说完，就听追上来的杏叫道：“对了！还有春原！——你也是和朋也一样的懒骨头！顺便连你也好好教训一下！你别跑……”

    哇，这还不跑就是傻瓜了！我闪！……

    三人的追逐中，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欢声笑语……

    …………

    忙乎了一天，终于可以休息了。

    我回到宿舍房间，一跳躺倒在床上，长长舒了口气，心想冈崎的事情解决了，自己也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吧？

    ……视线不知不觉中已经环顾起房间来……我看到了，那个孤零零放在书架的还没送出去的海星；看到了，一直还没还给小野店长呃小提琴；看到了，那个独自沉睡在一角不知多久了的小盒子；看到了，不知什么时候随手放在某处的钥匙扣，还有……

    我像是无意识的，慢慢拿出来藏在枕头下的大头照，举在面前看着……照片上的少女，依然笑得那么灿烂……而我……又何时才能再看到这么灿烂真挚的笑容呢？……

    我……究竟应该……怎么做？……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