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却了第一桩心愿之后,何志彬决定陪父亲进一趟山,何博文听此决定显得很开心,他又邀请了郑雨一同前往,郑雨正好有一个月的假期,再加上郭春华一听是和何博文一起进山,更是在后面推动了一把。于是,三人一同进山的计划就成行了。
此次进山并非有意为之,除了这是何志彬的又一桩心愿之外,何博文在七月正好有一次进山的工作计划,计划前往的目的地是位于薛坪镇的“漳河源”地区。
何博文的工作单位是县文化馆,他的工作职责就是搜集、挖掘、整理并抢救隐藏在荆山深处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几乎一大半的时间需要待在山区,很多人不理解且不喜欢这类工作,但是何博文却乐在其中。
他从来没对何志彬讲过自己的工作,何志彬对父亲的工作性质也不甚了解,他只知道父亲经常来往于荆山之中,每次回来身上总是会带着伤,但是每一次父亲都是面带笑容,精神上显示出特有的满足与幸福感。
何博文经手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很多,除了遍及荆山各处的民歌、民间传说外,还有大量的民间舞蹈,包括失传已久的楚国宫廷舞蹈——端公舞,也叫“杠神”、“做枯斋”,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这是何博文参与抢救挖掘耗时最长的项目,也是令他最引以为豪的项目。还有流传在巡检镇一带的“呜音喇叭”,同为楚国宫廷音乐,传统曲牌就有一百多种,在曲牌演奏上遵循着严格的祖训,即:“进门不吹叶叶落,出门不吹上山坡”。
何博文对这种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痴迷是许多人不予理解的,真正懂他的人只有闫彩英,很多时候,闫彩英也就成了他的助手,夫妻二人在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与整理上可以算得上是“夫唱妇随”。
在何博文看来,整个荆山就是个宝库,不仅孕育了蛮水、漳水、沮水三条河流,万物生长也十分昌盛,正因如此,才揽得日月精华,处处生就物华天宝。他喜欢荆山的每一处山水,那七彩飞瀑、那静水溪流、那奇珍异兽、那嶙峋怪石、那朝露夕雪,无一不令他沉醉其中、流连忘返。
何志彬在书房里也见过父亲从山里带回来的各种物件,看似普通平常,却被何博文视如珍宝,令何志彬一直无法理解,直到有一次无意间翻阅到父亲的一本手抄,这才明白父亲工作的意义与价值,也就在那次,他对父亲心生敬佩,并许下了这第二桩心愿。
出于职业习惯,何博文每次进山前都要关注天气,特别是进入夏季,用何博文的话说,整个荆山进入最繁茂的季节,却也是最凶险的季节。往往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都会引发山体滑坡、泥石翻滚,那都是灾难性地。如果遇到持续性的降雨,山路被毁、交通中断的事情时有发生,山间即使会有良田,也会因为降雨而毁。
月中的时候,会有持续一周的无雨期,这是最佳的进山时间,何博文决定,带着何志彬和郑雨前往“漳河源”。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深入到这一区域,虽然一路地势凶险,但是风景却异常秀美,算作是自然界最公平的回报,让人生就一种“险峰过后是美景”的心情。
最早他和同事一起探访这一区域,只是想了解“漳河源”的生物类型,并收集一些可能收集的生物样本,没想到却有了意外的收获,他们发现了附近一处保存完好的晚清百年大宅,同时还发现了仍在运转的“古法造纸”作坊,这令他和同事们十分兴奋。
南漳的造纸业历史悠久,“古法造纸”曾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南漳的第一大产业。造纸业的繁荣得益于荆山山脉丰富的自然资源。“八山半水分半田”,形成了蛮河、漳河、沮河三条主河道、众多支流呈脉络状分布的水源格局。由于河流身处源头,流量不大、水源稳定,修筑拦水坝的工程相对容易,后人便以此开渠引水,开启造纸的历史。
除了水资源,整个荆山“无处无石”,除青石外,均能随地取材、就地烧制成石灰;再加上这里雨量充沛、山谷幽深、气候温润,河谷中盛产茅竹……这些充沛的资源成为造纸材料的可靠来源,也是古法造纸选址在此的根本原因。
古法造纸的作坊通常是建在河流上游相对宽阔的、临近河边的陆地上,规模大都一般,一间工作间而已,但是在工作间的旁边还会建有晒纸、晾纸、储藏纸的房间若干,这样就构建成了一家完整的古法造纸作坊。
古法造纸工序复杂、选材考究,以“火纸”为主,纸质优良,呈灰白色、无烟,易燃不熄,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是祭奠、祭祀、做鞭炮的上好材料。
进山的路并不好走,如果想在当天到达目的地,天不亮就得启程,只有这样才能在太阳落山之前到达“漳水源”。这条路线何博文并不陌生,他们需要在汽车站乘坐全天唯一的一班长途汽车到达薛坪镇镇上,如果运气好,能搭上老乡们的牛车,可以再走一段山路,之后的路就得靠一双脚去丈量每一寸土地了。所幸的是,何志彬和郑雨的体能很好,避免了山路颠簸时的呕吐,即便是在最后的步行路段也能够轻松应对。何博文因为经常在山间作业,这样的出行方式早已是家常便饭,日落前他们终于到达了古法造纸作坊。
按山人的习惯,夕阳西沉的时候也是一天劳作结束时间,纸坊也不例外。当何博文带着何志彬和郑雨经过一条青石板桥,在溪水边的一座山石垒砌的房子前伫立时,房门开着,屋内一片暗黑,看不见主人,只有穿透林间的余晖洒在房顶,屋旁的水车还在吱呀地转着、响着。
“是老何吗?”
正当何博文想离开纸坊的时候,一位朴实的中年人出现在他们面前,他就是纸坊的主人,冯世昌,古法造纸的第五代传人。
“是啊,老冯。”
“大黄从早到晚叫了一整天,估摸着就是你这个稀客来了。”
“我这又是来给你添麻烦了!”
“说这话就见外了,就怕咱这山里条件差,委屈了你这城里来的干部了。”
“瞧你这说得,我可巴不得天天待在这里,好山好水,什么都是新鲜地,要不是有许多工作要处理,我可想在这里造一片房子与你老冯作伴呢!”
“那敢情好!等你退休了,来这里,就在我家旁边造一处。”
“就这么定了!到时候,老冯你可不能拒绝!”
“这么定了!”
说话间,老冯也注意到何志彬和郑雨,两个城里的少年与他的大儿子冯天漳年龄相仿,只是冯天漳要比他们两个要成熟许多,这或许就是山里孩子的特质吧,总要比城里的孩子早熟一些。
“老何,这两位少年莫不是……你家公子?”
经老冯这么一问,何博文才意识到自己只顾着和他拉家常了,差点儿忘了向他介绍身边的两个孩子。
“对不住啊,老冯!见着你就光顾着说话了,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儿子何志彬,这是我的干儿子郑雨……你们俩过来,跟冯叔叔问声好!”
何博文一手拉着一个向冯世昌介绍着,这让他打内心里感觉到骄傲。
“城里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啊,一看就知道很优秀,不像我家的三个孩子……都是山里孩子的命啊!”
“瞧你说得,天源可比这俩孩子强多了。”
“谢谢老何对孩子的夸赞!这孩子说起来也是命不好,没赶上好时候,为了弟弟和妹妹早早地退了学。这要是搁在城里,以他的聪明劲儿怎么也要读个高中毕业,唉……”
“老冯,也别想太多了,孩子们有孩子们的命数,你看看,这孩子虽然没书读了,不过这手艺传承地可是很好啊。往后啊,有手艺傍身,那才是最实在的。”
“倒也是!也亏得这孩子肯定下心来学习,不然我们这传了五代人的手艺可就真要断了。也亏得有老何你,不是你向上面申请,再好的手艺怕也是难以养家啊!”
“那都是我应该做的!我的工作就是要摸清咱这县里像你这样的手艺人有多少,搞清楚你们的生活状态和生存环境。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传艺的手艺在咱们这辈人的手上断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啊!不过,你也知道,这山里人生活艰难,很多人都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能种田的种田,有手艺的自然也就想着用手艺养家。不过,现在的孩子眼界是越来越高,总想着往山外走,这样下去,怕是很多手艺真的会在这儿断了。”
“所以,我说还是你老冯厉害啊,天漳这孩子悟性也高,你们冯家的这门古法造纸是不愁后继有人了。”
“但愿吧!不过,我也想过了,我当时要生两个儿子,就是想着如果有一个不愿意继承这手艺,至少还有另一个吧,总不至于两个都不学。最坏的打算,儿子不学,我还有一个女儿呢,只要能传下来,我就算没什么遗憾了。”
“要不怎么说你福气好啊!不多不少,正好三个,儿女双全了。”
“唉!咱们山里人,也就图个这了。”
“老冯,我这次带两个儿子来呢,一是想让他们了解下我的工作,二是想让他们感受下传统手艺人的生活状态。两个孩子陆续都要到外地去读大学了,我希望将来有一天,他们学有所成的时候,能凭一己之力,循着我现在的踪迹,为这些传统手艺做点儿事,这也算是我的一种传承吧!”
“老何,这个太有意义了!我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不过,道理我还是懂得的。还记得第一次你来我这里,我挺排斥见你的,总觉得你们这些城里的干部做不了什么实事,来我这里不过是在城里过得倦了,到山里来找一处僻静消遣罢了。没想到,你真的帮到了我们,不仅帮我们做宣传,还帮我们解决了卖出去的问题,这我们多了些收入,也解决了家里的经济问题。”
“惭愧啊!那些只能解决你们的燃眉之急,要从根儿上解决还需要很多人的共同努力啊!”
“就这,我已经很感激了!要不是你帮我解决了问题,天河和天源就没准儿要像天漳一样,下学跟着我学手艺了。”
“孩子们还是要尽可能让他们多读些书。现在政策好了,相信你们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的。我也希望看到天河和天源将来能进到城里工作和生活,和志彬他们一样,享受新时代所带来的福利。”
“是啊,希望真有这么一天!”
“一定会有这么一天的!”
“这样吧,今天时间也比较晚了,咱们先回去,今晚要委屈孩子们克服一下,明天一早再带他们来作坊看看。”
“老冯,可不要再这么讲了。没有‘委屈’,只有给你带来的麻烦。孩子们需要体验一下这里的生活,或许这里的山水将来有一天会成为他们思念家乡的符号和影像,应该是他们要感谢你才对!”
“行!咱们就不用再客套了,先回家吧,这会儿估摸着云翠已经把晚饭张罗好了。”
冯世昌边说着边把何博文三人往家里带,一路上两个大人只顾着聊着家长里短,何志彬和郑雨就紧紧跟在他们后面,两人满眼好奇地四处打量着,山里的一切对于他们不仅是另一个世界,还有着足够的新鲜感和神秘感。
作坊离冯家并不远,也就五百米左右的间隔,作坊与冯家的宅子之间是一片毛竹林,竹间有一条用山石铺就的小径,将两处连接起来,大有一番曲径通幽的味道。走出竹林,便 是一片开阔地,不远处是一座植被繁茂的山林,漳河源的温润给这周围的山地也创造了植物生成的环境,盛夏之季,即便是黄昏时分也能感受到满目翠绿带来的清凉。
冯家宅子建在靠山的位置,从翘起的飞檐及墙基地青石就能远远判定,这是一座有些年头的老宅子,只是没有那些老建筑常见的雕梁画栋,更没有色彩艳丽地彩漆,在七月的星空下,更像是一位娴静的妇人立在那里,端庄而典雅。
“志彬、郑雨,你们冯叔叔的宅子可是有些年头了,应该是清代的建筑吧。”
“对!自我往上五代人,这宅子才有了今天的模样。说来惭愧,我这一代怕是这宅子最败落的时候了。”
“瞧你说得,这宅子啊,越老越有味道,就跟我们现在的状态一样,年龄大了,硬是把脸上的褶子都抹了去,不是很别扭吗?而且,你这宅子在整个南漳算得上是很有特色的了。不管是这规模,还是里面的设施,都能看出你老冯对宅子的情感。我在山里这几年,见过的老宅子不少,很大一部分都败了、荒了,不仅人去楼空,里面也是了无生机,门窗烂了不说,有些房子都出现了垮塌现象,看着就让人心疼啊!”
“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没在山里待着,你们可能无法理解我们的感受,谁不想出去生活呢?每天走在光溜儿地马路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和车,看着那些高楼建起、花园落成,心里可是舒坦着呢!”
“是啊!不过,说到底,这些房子也都是老祖宗留下的产业,荒了还真是很可惜地。”
“我们这宅子啊,我爷爷那辈儿,兵荒马乱都守过来了,到了我这辈儿,生在和平年代,虽不能让它变得富丽堂皇,但也要人丁兴旺才行。好在这一点上,我勉强做到了,也算是对得起祖宗了。”
“这也是中国人的传统思想啊,家家都想人丁兴旺,不过,这计划生育实行后,到志彬他们这一代怕是再难见到了!”
两人在前面聊着,何志彬和郑雨跟在身后也没闲着。眼前的景象对于他们来说十分新鲜,这种新鲜不仅仅来自山间茂盛的植被释放出的清新空气,还有冯宅在群山包围之中所呈现出的独特气质。
虽说何家的宅子也是祖传的老宅,但是与眼前的冯宅相比,却各有千秋。何家老宅像是小家碧玉,而冯宅却是端庄大气,单从外观立面看去,宽度足有何宅的两倍之多。外观上与何宅不能媲美,裸露的砖土透着黄土的气息,虽有飞檐伸出,却不见雕梁画栋;外墙高及两层,眼观却只一层;门阔高大,窗小仅有三、两。一对石鼓雕刻精美,山水鱼虫鲜活欲出。
何志彬和郑雨都觉得,身处大山之中,能有这样的建筑,足见冯家先人的用心良苦。两人正看得起劲,却见两人从石鼓间跃出,一大一小、一男一女两个少年般的孩子。男孩儿和闫乐差不多年龄,女孩儿和闫欢差不多年龄,他们冲着冯世昌跑过去,女孩儿一把抓住了冯世昌的手,男孩儿则在一旁站住,睁大了眼睛看着何博文和何志彬、郑雨。
“天河,愣着干吗?这是何伯伯,不认识了吗?”
“何伯伯好!”被冯世昌唤作天河的男孩儿冲着何博文鞠了一躬,何博文他是认识的,只是对另两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哥哥,有些陌生,也有些好奇。
“何伯伯好!”女孩儿将手从冯世昌的手中抽出,也像天河一样,冲着何博文深深地鞠了一躬。
“天河、天源,没想到,有些日子不见,你们又长高了!”看着冯世昌的两个孩子,何博文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他是替冯世昌高兴。自打认识了冯世昌,他逐渐对这个家庭有了一些了解,知道他们生活的不易。眼前的这两个孩子是冯世昌的老二和老三,正是因为何博文之前的努力,这两个孩子才能够继续在学校里读书,冯世昌一家对于这件事一直抱有感恩的心情,也因为这样,何博文在冯家享有贵客的待遇。
“来,天河、天源,何伯伯今天给你们带来了两位小哥哥,志彬、郑雨,过来,和弟弟、妹妹打个招呼。”
或许是年龄相仿的缘故,四位少年彼此虽有着好奇,却并不觉得陌生,互相打过招呼之后,竟也能很快混在一起。
“咦!老冯,怎么不见天漳啊?”
“哦,他去镇上送货去了,那边要得急,吃完中饭就过去了,估摸着也快回来了。”
“天漳这孩子真懂事,看来以后能帮你分担不少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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