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等参见澂王——澂王殿下——千秋万岁!”
无数的火把烧向漆黑夜空,李柔风的眼球没了眼睑的阻挡,被那飘上来的烟气熏得又干又涩,剧痛无比,连泪水都没有了。这夜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所有的守城官兵都被换下,由澂王旧部代上。城中仍有不少顽固的作乱之人,需要在这一夜中全部肃清。建康城的安定,关键就在今夜。
萧焉身披青色大氅,连王衣都没换下,急匆匆登上城楼。
“殿下、殿下,您还是不要去了,此人据说是个阴间人,一只手便把萧子安的心给掏了出来!烂成这样,说不定身上早已染了尸毒!……”
“闭嘴!”萧焉低声厉喝,“之前便让你们把他放下来,送进佛寺去超度,为何无人领命?!”
“殿下!这阴间人,没人敢碰!据说阴间人要曝晒整整三日,才能彻底化骨,不再为非作乱,于是……臣等便擅作主张,未将此人放下!”
萧焉在夜色中紧紧咬牙,宽大手掌握紧了腰间佩刀。他登上了城楼,见到了在夜风中如一片秋叶在绳索上飘荡的李柔风。
尸腐之气浓郁到他这个久经沙场之人都感到不适。
李柔风已经半为尸骸。
什么是易朽的阴间人?这一回,他才真正看到。这还是他曾经的那个李柔风吗?俊秀如玉、风流雅致的李柔风?
但就是这样一个李柔风,从十八层石牢中一步一步将他背出了采石硐天,又只身赴王宫,以腐朽肉身取了萧子安的性命。
李柔风要杀萧子安,从来没有向他、向范宝月、向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说过。萧焉此刻不是澂王,而是在李柔风身边卸下全部防备、沉溺于这少年的风流与多情中的萧练儿。萧练儿顽固地相信,他的李柔风当时在通明先生面前抛下他,只是为了去杀萧子安而不让他担心,只是为了在他归来之前,为他扫清他面前的路。
萧练儿顽固地相信柔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哪怕他化为白骨,也是为他萧练儿所化。
他的李柔风,他的柔风,他的。
他握着佩刀的手于是颤抖起来,他大步就要向前,却被身边的几名亲卫齐齐拉住,“殿下!您绝不可以过去!”“殿下,您若是看这阴间人晦气,属下这便去把他放下来、送到佛寺去!”
萧练儿挣开他们,恰这时,他看到李柔风掉了下来!那绳索急速下坠,李柔风将将要落地之时,忽的定住。萧练儿一颗悬到喉咙的心终于落下,正要前去,忽见一个瘦小如虾干的小女子从城楼后冲出来,反手一道白光斩断绳索,将那具险些要腐烂殆尽的尸身紧紧抱在了怀里——浑然不顾那腐臭与肮脏地将尸身紧抱在了怀里。
“他妈~的这是谁!换岗的时候便让这女人混进来了吗!都是干什么吃的!”亲卫首领怒骂着,对萧焉道,“属下这便赶这个疯女人走!顺便把那几个玩忽职守的家伙给处理了!”
萧焉缓缓举起了右手——他示意所有人都噤声,退后。
众将兵都呆住了,他们不明白他们的王,到底是存着怎样莫测的心思,更不明白那恶臭熏天、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阴间人,为何会被这样一个小女子如珍宝一般的护在怀中。
但那小女子抱着阴间人的模样,真的就像是抱着天底下顶顶重要的珍宝。她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削瘦而突出的脊梁骨在单薄的布衣底下隆起出一道长长的痕迹。她将腐朽的尸骸压在自己怀中,脓血染透她印满忍冬纹的衣裙。她没有颤抖,她整个瘦弱的身躯在呼啸的夜风中化作一块磐石。
她是蒲草,亦是磐石。
除了萧焉身边的极少数亲兵,整个建康城中,没有人知晓他们的王在入城的第一个晚上,在南城楼上临风站了整整一夜。
没有人说话。除了火把燃烧的毕剥声,除了掠过的大风发出的声音,没有任何一点人声。
那磐石一般的小女子没有动过,他们的王就没有动过。
没有人敢出声相劝,他们的王向来就是这样的性子。
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过去,夜中湿润的雾气在王漆黑的头发上凝结成晶莹的露水。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过去,晶莹的露水在王漆黑的头发上凝结成凛冽的冰棱。
东方的天空现出了一线鱼肚白,第一声雄鸡的晓啼在三百年的石头城中响起,阳气浮生了。
亲兵们亲眼看到,那几乎已经化作霜雪之人的小女子怀中,竟然出现了一个完好无缺的人形,那人不再面目狰狞,不再血肉模糊,不再腐朽溃烂,他面容清和如风,比那霜天晓月都要好看些。
他们目瞪口呆,看到那人轻轻地动了一动,抬起手来,在空中晃了几下,终于摸到那小女子苍白而僵硬的脸颊。
他微微地笑了起来。
他说,娘娘,娘娘,你看,这回的变甲也没有特别丑吧?
亲兵看到他们的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丰茂水草一般的硬睫上凝着冰晶,双鬓也是雪白,竟是辨不清是发白了,还是一夜之间生出的雪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