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郁的, 终年不散的雾气攀爬在石堡的外壁上,阴森的水汽淋漓,似乎将粗砺的墙面也模糊得柔和了些许。
这栋堡垒的造型古朴,轮廓的线条十足简单,浓郁如幕帘的黯淡白雾遮蔽着它, 将它的外形抽象得近乎寒酸。
似乎来了什么东西,雾气深处忽然蜷曲抽动了一下,接着便如被驱逐的群蛇, 仓皇飞快地清出了一个位置。寒冰蔓延的声音轻轻地摩擦着耳膜,白雾快速地凝结成水滴,水滴再萎缩成僵死的冰粒,如大雨般打下地面, 发出扑簌簌的重响。
雾气中走来了一个女人。
她细长的鞋跟敲打着地面,小腿纤长优美,葱白的丝袜闪着微银的光, 古典的结线在腿后勾勒出一道紧绷的弧度。女人裹着珍珠白的丝绸短裙,雪白丰润的手臂挽着同样雪白的长貂皮,面纱帽上簪着一束蓬松的白羽, 仿佛数个世纪之前的好莱坞艳星, 以踩上红毯的姿态款款行走在荒芜的冰面上, 打着波浪的, 贴在额上的短发居然同样是寒冰般的蓝银色。
她接近石堡的门前,脚步不停,粗壮的铁链已经被空中领域般蔓延的低温冻碎了, 极度的严寒犹如狂欢呼啸的精灵,在这个衣着性感却单薄的来客身边尽情飞翔,一束光从轰然倒塌的大门内喷洒出来,但那不是真正的光,那是光一样纯净剔透的坚冰,在最昏暗朦胧的雾气里,也能犹如水晶一样闪闪发亮。坚冰填充了门和地面之间的距离,将它缓缓放平——这座足需要十五个人才能一点一点放下去的沉重圆木大门,在她面前就像是小孩子的玩具。
女人继续前进,步伐始终保持了不疾不徐的优雅。城堡内部,火把熊熊燃烧的热度也如面对寒冬的蚊蛾那样无力,直到她走过第一道石门,再穿过第二道石门,金色的辉光忽然从她眼前喷薄过来,她才皱了皱眉头,放慢了速度。
她走入了开阔高旷的正厅。
这里和城堡粗犷简陋的外形极不相符,似乎从门口到这里,有人在中间安置了一个通往异世界的传送门,天顶上的水晶吊灯层层叠叠,流苏繁复,是最常见的烛台形状,但镶嵌在灯管里的却不是蜡烛,而是被切割成梨形的火钻,吊灯一盏一盏,那光芒也如真正燃烧的烈火,将大厅照得辉煌温暖。四壁和穹顶都描绘着诸神黄昏的战争场景:戴着冠冕的海拉放出死亡猎犬加姆,金狼斯库尔追逐太阳,银狼哈提狩猎月亮,它们的父亲芬里尔则张开吞食天地的上下颚,与骑着八蹄神马,挥舞世界树枝干造就的永恒之枪的神王奥丁拼死搏杀,除此之外,耶梦加得环绕中庭,尼德霍格在最上方抓着枝叶凋敝的世界树,龙翼遮天蔽日,从口中喷吐出灭亡和屠杀的黑火……画师以史诗般的笔触叙述着这些故事,黄昏的暮色笼罩在这副巨大画卷的色彩上,于是整个大厅也弥漫着流动的悲烈的美,带着命运一样结局注定的哀伤。
女人目不斜视,这些对她来说已经是厌倦的风景了。她走过猩红厚重的地毯,上面浇注着青铜和黄金相互交织的纹路,来到那王位一般威严浩瀚的高座前。
在这里,她的王半阖着眼瞳,手边闲闲翻着一本古旧的线装书。
“常思人世漂流无常,譬如朝露,水中映月……”男人声音犹如梦呓,“刹那繁华瞬间即逝,风流人物,今非昔比……啊。”
他轻轻地叹息,眼皮撩起,猩红如火的瞳孔燃烧着恶意熊熊的光。
女人已经摘下了精致的面纱帽,她的容光如雪,眼睫和眉毛全都是冰白的素色,嘴唇也皑皑如瓷,隐约透出妖异的蓝,仿佛多看一眼,那股致命的冰寒就会顺着视线蔓延而上,冻伤人的双目。
“你不该打扰我的休息时间,”贺叡低声说,“伊米尔。”
霜巨人始祖谦卑地垂下眼睫,开口道:“狂天使死了。”
听见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贺叡没有多做评价,只是似梦非梦地呢喃:“人生五十年,莫非熙熙攘攘,浮生幻梦……名垂青史,功败湮灭,只是宿命因果……”
伊米尔没有说话。狂天使死在谁的手里,她和她的主人都心照不宣,所以她不需要将那个名字说出来,徒惹男人的不快。
“他的刀越来越快了……是不是?”沉默的余韵持续良久,贺叡突然问道。
“再快的刀,总有砍不进去的东西。”
贺叡睁开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伊米尔依旧恭顺地低着头,在她眼里这个男人就是神,神总是无所不能的,纵使失败,也是神命中需经历的考验,就像圣人必须流淌在十字架上的宝血,佛子还未接受千牛之精乳喂养时亦羸弱不堪。
“他只是一个人。”她坚持着重复,“一个人,尤其是有弱点的人,总有他做不到的事情。”
贺叡哈地笑了一声。
“你好像不怎么了解我的弟弟。”他懒洋洋地向后倒去,倒在满目璀璨煌煌的金子上,“怪物出生就是怪物崽子,怪物崽子长大了就是小怪物,小怪物长大了就是成年怪物……”
他喃喃地说着,无法自拔地陷进了回忆的流沙。
每一个贺家的孩子,生下来就被灌输了掌控世界的高傲与尊严,他们都是天之骄子,n-star的触角伸向人间尽头的每一个角落,于是他们也像是血统崇高的王孙,在等待长大的少年时光中千百次模拟想象世界匍匐在自己脚下的模样。
只有贺钦是最与众不同的那一个。
这个和自己同胞出生的弟弟不看重、不在乎任何东西,他们的父母是利益结合的夫妇,可在自己还是个年少不知事的孩子时,贺叡尚会为他们面和心不和的婚姻感到稚嫩的恐惧。有一天,贺钦发烧了,而他穿着睡衣睡裤,抱着陪自己睡觉的老虎玩偶,躲过佣人和管家,在层层叠叠的雪白走廊里来回穿梭,沿路差点撞掉了墙上悬挂的一整幅《四季》——保罗·塞尚恶作剧般的模仿之作,其中《秋》里的女人头顶水壶,形似新古典主义画家安格尔的代表作《泉》,因此他在画的一角故意署名安格尔,或许只是为了回报巴黎高等美术院校对他的评价:具有色彩画家的气质,却不幸滥用颜色。
这是他们母亲最爱的藏品之一,他因此跌跌撞撞地一头摔出去,差点擦烂了额头。
当贺叡终于扭开了弟弟的房门,向他阐述了自己关于父母婚姻隐含的忧虑之后,他永远也忘不了贺钦的目光,那浅淡的瞳色仿佛盛着一泓冰水,贺钦问他:“那又有什么关系?”
贺叡意犹未尽地笑了起来,到了现在,回忆血亲和自己的过往,早已成了他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我急得冒汗,对一个小孩子来说,父母就是他的全部世界,世界就要分裂成两半了,可他呢,看上去居然比我无所谓一百倍。”
“没什么好紧张的,”贺钦吃过药,他的病很快就会痊愈,“离婚不是死,他们既然不合适,那就应该分开。”
说这话的时候,他坐在床上,脊梁笔直,贺叡好像第一次认识他这个素日里沉默寡言的弟弟,他忽地感到发寒,因为贺钦说“分开”两个字的时候,语气如此自然而然,像分开果盘里的两个苹果,或是分开一支笔的笔帽。
或许在心里,他就没有接受这对生他养他的男女为父母。
“再大一点,我还在为候选继承人的资格和别人你死我活,他已经跑去学刀了,哈!”贺叡说,“他还没一把刀高,就敢握着它,每天几百次一千次地挥舞。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怪胎,我母亲也对着我父亲发火抹眼泪,说怎么生养出这么一个儿子,于是我就去安慰她,我说你们还有我,不要害怕,妈妈。理所应当的,本该平分在我们两个人身上的资源,全部倾斜到了我一个人身上。”
“也许我该为这个谢谢他,我去他学刀的地方找他,觉得作为一个兄长,应该好好保护以后这个可能什么都得不到的弟弟,结果,我看见很多贺家的孩子围着他。”
“他们……是去看笑话的么?”伊米尔适时插话。
贺叡笑了笑,他没有贺钦那样锋利到让人不安的俊美五官,但是沉下眉眼时,比贺钦还要阴狠许多:“是,也不是,小崽子是最会爬高踩低的物种,许多成年的大人都没他们在这事上做起来得心应手。我弟弟等于放弃了继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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