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为十郎是因为富贵而忘本,有意遗弃,找十郎去理论,那可是麻烦大了!”
方子逸不敢怠慢,虽然他还很忙,还有很多人等着要见他,也有很多事待办,他都放了下来,跟着崔允明匆匆来到了长安城中,霍小玉的寓所。这地方原是江姥姥与小桃的居所,也是崔允明最初的旧寓,崔允明与小桃离异后,被贾仙儿的哥哥贾飞买了下来,辟作新居。
贾飞携眷回到江南去后,李益适因霍小玉的同父兄霍王势败而抄家,将霍氏别业归还给嫂嫂作栖身之所,搬到那儿去住着。
房子很大,但是门廷冷落,住的人又少,显得很空旷了,最近稍为热闹些,那是多了两个人的缘故。
一个是鲍十一娘,她是促成李益与霍小玉婚事的大媒。也是最关心霍小玉的人,故而常来探视。
另一个则是贾仙儿,方子逸在随李益离开长安前曾经来过一次,也见过霍小玉一面,一幌年余,再次见到霍小玉却吓了一大跳。
一年前的霍小玉已经在闹病,形容憔悴,还有着几分清丽,现在则是瘦得脱了人形了,大概只有薄薄的一点肉包在脸上,使得眼睛更大,下巴更尖。
大家都在等李益,却等到了方子逸,每个人都未免失望,而陪伴她的忠心侍儿-纱最为着急,脱口就问道:“方先生,我家爷呢,怎么还没回来?”
碍于鲍十一娘在旁,方子逸觉得有些话不便启齿的,崔允明解意道:“表兄的事多,要作一番交待,且还有一点小麻烦,听说贾大姊在此,觉得唯有贾大姊可以帮上忙,所以叫老方前来通知一声,同时也跟贾大姊商量一下。”
贾仙儿笑笑道:“听说十郎身边有了个小红姑娘,是很了不起的剑客,布凉州飞剑取了节度使史仲义的首级,比我这老大姊更厉害了,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吗?”
方子逸连忙拱手道:“夫人言重了,小红姑娘不过是略谙技击,怎可与夫人相比,这次”
崔允明忙道:“小玉,老方被我从咸阳拖了来,一口气赶了百余里路,连水都没喝一口,此刻是又渴又饿,你总得让他吃饱了才有精神说话。”
霍小玉的精神是强撑起来的,大概是李益的归来使她振作了一些,这时候心中焦急,却没有失了礼貌,连忙道:“方先生,那真对不起,表弟,你也是的,明知道家里没什么准备,你该款待他在街上用个饭的。”
崔允明苦笑道:“表兄现在是众所瞩目的风云人物。老方也是大忙人,我们是一路上骑马急行,老方在脸上蒙了块纱,避着人赶来的,要是进了酒楼,恐怕一顿饭没吃完,就把酒楼挤破了,你还是叫-纱随便弄点东西吧。”
鲍十一娘很聪明,见他们开口不提正事,没作寒暄,就在废话上绕圈子,而崔允明又是很少说废话的人,因此一笑道:“-纱也急得要听公子的消息,那有心思弄东西,还是我去吧!”
她一个人先进厨房去了,崔允明道:“-纱,你去帮帮忙,准备得丰富一点,把门户看紧,谁来也别搭理,尤其是找老方的,你也给回了。”
方子逸笑道:“我不比君虞,大概不会有人找上我的,不过嫂夫人请到厨下关照十一娘一声,叫她别说我来过了,她的嘴不严,有些事实在不宜让她知道。”
霍小玉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因为崔允明是处事很慎重的人,他叫-纱也避开,显然是知道-纱为人缺少机心,比鲍十一娘还要危险,才叫她避开,连忙道:“-纱,你也去吧,酒菜弄好了摆在前厅,你也别进来了!”-
纱心中的确舍不得走开的,可是她对霍小玉的话永远是顺从的,再者也知道要自己避开的意思是怕十一娘从自己口中把话挖了去,忙答应着走了。
于是方子逸才把李益与高晖夜谈,一早绕道径赴郑州的事说了,而且补充道:“君虞是由东宫派了骁骑护送秘行的,事实上他走得也正是时候,再晚一步恐怕就走不脱了,允明在场是亲眼看见的,兵部刘家叔侄两,想尽方法要逼君虞露面”
贾仙儿道:“这个我就不懂了,十郎又没有犯罪,干吗要躲着他们,再说,高晖是兵部的尚书,刘侍郎叔侄都是兵部堂员,是高晖的部属,高晖竟管不了?”
方子逸道:“夫人有所不知,这其中的内情曲折,话头也长了,我必须要详细地说明,你们才会明白。”
他解释得很详细。一篇话足足说了两个时辰。
那当然要包括他们在凉州河西使署的详细经过,以及李益一手运用情势,制定突厥与河西大局,进而控制在握,他是当事直接参与者,除了李益之外,他可以说是最清楚的一个人,可是他也无法说明白,李益究竟用甚么方法造成了河西的控制。
但就是这些,已经使得听者忘倦入神了,贾仙儿尤为神动,大声地赞道:“了不起!了不起!的确了不起!十郎能以一介书生,无权无勇深入不毛而抚四夷,这一番事功的确值得佩服。”
霍小玉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兴奋的红色,黯淡而无神的眸子里有了光泽,轻叹一声道:
“他建下这一番事功,怎么朝廷未加封赏,反而要治他的罪呢?”
方子逸笑笑道:“嫂夫人有所不知,朝廷并没有要治君虞兄的罪,而是因为他杀了史仲义,引起了部份边镇节使的不安,联名上表要朝廷究治君虞兄”
贾仙儿道:“史仲义通敌有据,其罪当诛!”
方子逸笑道:“夫人!史仲义勾通东莫尔事虽有之,却不能说是通敌,而是以夷制夷的手段。”
“那十郎就不该杀他!”
“不!君虞还是要杀他。因为高大人要将边镇节制之权归于朝廷,而史仲义的作法却是以养胡以自重,不受朝廷的牵制,君虞受高大人之恳托,务必须达成易戍之策,史仲义抓住自己的人不肯放,两相冲突务必要有一方屈服,现在若虞使得河西的大权集中于朝廷,因以才引起其它人的猜疑与嫉恨,尤其是兵部侍郎刘学镛,他认为君虞破坏了他的密探体制,逼得君虞一定要交出来不可。”
贾仙儿道:“难道十郎在河西又建下了另一体制?”
方子逸道:“据我所知是没有,他只是运用纵横利害的关系,相互牵制而制衡。”
“那就把这套方法交出来好了,何必得罪人呢?”
方子逸道:“君虞并没有打算把河西抓在手中,原准备交给朝廷的,可是东宫太子千岁殿下以为不可,他希望做成中央统一的局面,消除边镇割据,自立为政的局势,而君虞的那套方法,大可以善加运用”
“那就该责成十郎,赋予重寄,让十郎放开手来整顿。”
方子逸道:“殿下是有此意,惜乎尚非其时,因为朝廷积弊太深,大权操于一些人的手里,必须要慢慢收回,遽尔兴革,恐将引起大变,因此只有叫君虞不入长安,派员秘密护送他到郑州赴任!”
贾仙儿仍是强项地道:“到了长安又如何?难道他们还敢杀掉君虞不成?”
“那当然不敢,可是他们能请出朝命,叫君虞当面交出河西的控制权,如若河西入了他们的手,则”
贾仙儿摇头道:“算了!算了!我也不问了,越问越胡涂,而且方先生也说不清楚”
方子逸苦笑道:“夫人说的是,我是被君虞临时拖去帮忙治工的,实在所知无多,只是来解释君虞不回长安的原因。”
贾仙儿笑道:“我们已经明白了,十郎的确有不能回长安的苦衷,并不是有心更遗弃我这个妹子的,知道这一点就够了,妹子,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吧?”
霍小玉笑笑道:“大姊!我一直很放心,我知道十郎不是这样的人,是鲍姨不放心,一定要得到如何如何”
贾仙儿想想笑道:“是啊!我本来也是对十郎颇有信心,叫她在我耳边絮聒了两天,我也渐渐活动起来了,可见这个女人的话,还真有煽动的能力,女人毕竟是女人,对男人的认识与了解,还是男人深刻,我把这话转给黄大哥时,他就说我多心病又犯,叫我少听那个女人的话,对朋友要有信心,看来还是他有见地。”
霍小玉道:“啊!黄大哥来过了?他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深夜,他因为不便惊动,所以偷偷地-墙而入,谈了一阵话,有事又走了。”
霍小玉道:“有什么事那么匆忙?不见见就走了?”
贾仙儿笑道:“奶没见着他,他可见到奶了,因为奶睡得很熟,他认为奶难得一睡,不让我叫醒奶,玉妹,现在奶总算知道十郎的情形了,知道他并非负心负情,还是安心养病吧,我相信等一阵子他就会派人来接奶了。”
霍小玉苦笑一下:“大姊!我说过了,我从没有不放心过,也从没有怀疑十郎过,我的病也不是由此而起,更不是由此而深,可以说跟他毫无关系。”
贾仙儿道:“妹子!奶别嘴上硬!我听-纱说过,前一阵子奶已经好了,就在这一段时间内又加剧了,对了,就是那个鲍十一娘来了之后,奶的病就加剧了,才十来天,奶瘦成什么样子,还不是听了她的话,妹妹。这个女人的话实在是不能听,更不能留在家里”
霍小玉轻声叹道:“大姊!我承认是鲍姨来了之后,我的病情加重了,但不是为了她说十郎怎么样而起的,我知道她对十郎有偏见,认为十郎太狠心、太薄情,她跟十郎曾经很好过,后来说断就断了”
崔允明道:“那算什么,从前她隶名乐籍。明帜以鬻声色,表兄跟她可以逢场作戏。后来她收了帜,脱了籍,身为人妇,就应该谨守妇道”
霍小玉道:“允明,这是你们男人的看法,女人却不是这么想,她虽是在籍的时候跟十郎相识,情形你清楚,她并不是贪图十郎的钱,也没有赚过十郎的钱,他们在一起时,她的钱并不花得比十郎少。”
崔允明道:“这个我知道,所以我们都很敬重她,拿她当朋友,可是她脱籍返作人妇,就该知所收敛,须知人言可畏,纠缠下去,对大家都不好。表哥不跟她再作亲密的来往也是对的,如果叫人抓住了这个题目告他一状,说他素行不检,勾引有夫之妇,那就什么都完了。”
霍小玉道:“鲍姨是个怎么样的女人,长安城中谁不知道,这一状告到那儿也不会有人相信。”
崔允明道:“表嫂!奶还是不明白,鲍十一娘在长安树帜二十多年,相识遍长安,谁都知道她是个怎么样的女人,可是她脱了籍,就应该守规矩。”
方子逸道:“嫂夫人,允明的话很有理,刽子手在市曹决人,当着千万人之前,世刀砍下人头不犯法,因为那是法律赋予他的任务,但是他如果在狱中私自杀了一个人,即使被杀的那个人是一个待决的死囚,第二天就要绑赴市曹处决了,仍然是犯的杀人之罪,同样一件事,因时地之异,就有不同的后果。”
贾仙儿笑了道:“方先生的这个比谕虽近苛刻,却十分妥切,鲍十一娘既然脱了籍,十郎就该疏远一点,以免落人口实,这正是十郎的可敬之处,说十郎薄情,未免太没道理,十郎对她难道不够仁至义尽的,她儿子的那份功名,还是靠着十郎的指点而得的”
把脸向了霍小玉道:“妹妹!奶说奶的病是由于听了她的话而有了变化,然后奶又说不相信她的话,这到底是怎么个说法呢?”
霍小玉轻叹一声:“关于十郎会负情变心那一节,揭的确不信,我的病情变化,则是听了她带来的种种消息,尤其是早一些时,有关十郎在河西的种种事情,实在叫人替他担忧,尽管他的声名大,在朝的有力之士支持他的也不少,但究竟也只是个新进的官员,一个州县的主簿,一个部里暂时借调外员,居然擅杀边镇节帅,听来都难以令人相信!”
方子逸叹道:“嫂夫人说的是,岂止奶长安听来不敢相信,我整天跟他在一起,也不敢相信,可是,君虞唉,我真不知要怎么说才好,他不仅是奇才,行的也是奇迹,他不但那样做了,而且是早有了计划要那样做了,更令人难以相信的是他在诛杀了史怀义的时候,像是已能控制全局,没有一个人指斥他做得不对,更没有一个人敢对那件事发半句议论的。
我再说一件难以令人理解的事,跟君虞在一起,但见其人其威,看不见他的官,即使他穿的是六品的官服,也掩不住他那逼人的气势,在凉州时,多少人的官秩品衔都比他高,可是在他面前,无不毕恭毕敬,战战兢兢,唯恐有冒渎。”
对这句话首先起反应的是贾仙儿,双掌一拍道:“可不是,方先生这一提,我也有那么一个感觉跟十郎相逢客中,我是慕于文才,但不知怎的,见了他之后,好象在隐约间,总有一种其人不可轻侮的感觉,虽然我有一身武功,但是在他面前,我始终觉得他是比我高出一筹的高手,这不仅是我一个人的感觉,而且连我哥哥,外子黄衫客都有着类似的感觉,我们一共是有两次共历生死相搏的紧要关头,一次是在运河上,为栖霞二圣所阻,另一次则是在汾阳王府,搏杀鱼朝恩,这两起敌人的身手都高出我们,而我们也明知十郎是个文人,要靠我们保护,但不知怎的,在我们的心里,反而因他而有了安定之感,似乎能从他那儿得到保障似的。”
她歇了口气,神往地一笑:“而且事实上也确是如此,对栖霞二圣,靠着他箭殪了其中之一而定胜局,诛鱼朝恩,也得力于他的周密计划,不知道是怎么一个道理!”
“胸有丈章气自华!”这是崔允明的结论。
每个人都念着这一句诗,不自而然地点点头。
对李益的形容,当然不是这一句诗所能包涵的,而且每个人的心中都有着同样的一个感受,对李益的形容,也不是能从诗句的表面而去探测的。
那只是一种概念,一种象征,真正着重的是气自华三个字的境界,尤其是那个华字,尽得风流神韵。
华,是一种形容,一种抽象的感受,但又是由具象而生的感受,华是美好的意思,但这种美好是巍然在上的一种庄严的美好。
李益的意气之华,当然不仅是由于文章而生。
可是这句诗却十分妥切地形容了李益,因为李益是个文人,胸中所有的也只是文章而已。
最后,贾仙儿轻叹一声:“玉妹子,奶不必替十郎担心了,听了我们这些人对他的感受,奶自己相信也会有个同感,十郎做的事只有旁人看来认为冒险,其实他思虑周详,行事稳健,也懂得保护自己,他很少做没把握的事。”
霍小玉凄苦地一叹道:“大姊!我知道十郎绝顶聪明,看事深远,行事有魄力”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可是奶我都知道,他原来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我们那次上姑苏去,就是把钱花光了,才想去赚一笔的。”
“那也没有什么不对呀,将本而求利,而且他选择的眼光也真不错,做下去的就是稳赚的生意,我敬重他的就是这一点,他出身不过小康,却能不为金钱所役,钱在手上,他敢恣意挥霍,手头拮据时,他会动心思去赚,但是不动歪心思,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他不会假道学,在醇酒美人中,他能毫无拘束地去放纵自己,但是不会沉酒其中,他胸中的感情很丰富,但是不会滥施,他对人不能说没有机心,但是他有分寸,也有道义,处任何事,他都很冷静而不冲动,这样的一个男人,奶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霍小玉望着这样一个奇女子她目中忽而流露出一种神奇的光采。不禁心中一动道:“大姊!奶似乎”
贾仙儿的脸居然红了一红,但是她很坦然地道:“不错,我很欣赏他,如果我不是认识黄大哥在先,我会爱上他的,如果我不是比他大上个十几岁,即使我认识黄大哥,我仍然会想到要嫁给他。”
霍小玉万没想到这个奇女子心中对李益藏着这样一份感情,而且有这么大的勇气,当着崔允明与方子逸的面也敢说出来。贾仙儿却大方地一笑道:“我认为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既不是什么羞耻,也不是什么罪恶”
霍小玉尊敬地道:“当然不是,大姊!我认为奶是个很勇敢的女人。”
贾仙儿吁了口气道:“我知道奶担心的是什么,奶是怕他少年得志,锋芒太露,易招人忌!”
霍小玉摇摇头道:“那倒不是,人总是会受到别人猜忌和排挤的,像允明这样,与世无争的人,也照样会有人想陷害他一下,十郎那样引人注目,这是绝对免不了的,我只担心他得意太顺利,总有一天”
贾仙儿笑道:“总有一天会失败的,是不是?”
霍小玉点点头道:“是!到那个时候,他就会一蹶不振,因为他爬得太高,摔下来也会很重。”
贾仙儿摇头笑道:“不可能。”
霍小玉不禁奇怪地道:“大姊奶说什么不可能?”
贾仙儿道:“奶担虑的事情不可能。”
霍小王感到很迷惑,而且还没有听懂贾仙儿的话,顿了一顿才问道:“贾大姊!奶说他是不会失败,还是说他跌下去后,不会气馁,很快又会爬起来?”
贾仙儿想了一下才道:“两者都有一点,他不会失败,因为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凡事都留下了退步,考虑得很周到,所以他很少会失败,就像他在凉州表现的那样,看上去似乎在冒险,其实却不然,他在事前已作好了种种安排,然后才静待时机的到来,按部就班,每种可能几乎部全在他的控制之下,所以他不会失败!”
“那是他的运气好!”“不!小玉!这绝不是运气!事实上他的运气并不好,遇到的事都是棘手的难题,高晖有朝廷为靠山,都没法子把河西的节度使区控制在手,他却能凭个人的智能,利用当地的情势环境,终而掌握全局,这不是运气了,完全是靠他的真才实学,所以很少会失败。”
“万一他遇上了一个比他更强的对手呢?”
贾仙儿笑道:“这种人已经不太多,就算真遇上了,他也会很聪明地,不去跟他硬斗。”
“大姊!说这话奶就不了解十郎了,他的心里对谁都不会低头的。”
贾仙儿笑道:“我一点都没说错,他是不肯向谁低头的,从古到今,他目无余子,没有一个人能使他佩服,他狂、他傲,但是他有一项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他不肯承认有人能强过他,因为他是从很多地方来比较的,他只是以己之能与人之不能来比,他不会抹煞别人的长处,他也知道别人所能是他所不能的,因此很聪明地绝不在这一方面去跟人碰”
崔允明说道:“贾大姊这话很对!十郎是傲而不狂,他批评所有的古人,但是并不抹煞别人的优点,他自负诗才,却从来没有说自己是天下无伦,本朝文章自天宝之后,唯有李杜。李白以气胜,杜甫以工稳,这是两种境界,宗李者诽杜,宗杜者谤李,十郎却很公平,他非议两家,说那两人都不如他,却使宗尚两派的人都很服气,居然都承认了。”
霍小玉道:“哦!还有这种事,我怎么没听过?”
方子逸笑道:“这倒不假,那是一次诗人文会上,两派的以李杜为宗,相互对谤不休,君虞兄独排众议说两人的诗都不如他,李诗不如他工,杜诗不如他的气奇”
霍小玉笑了道:“这是最含混的说法,诗若求工则气平,求奇则句阴,本是难以兼及的。”
崔允明笑道:“他是为了息争,杜诗之工与李诗之奇,为后世所难及,想通了一点,根本就没有可争的。”
贾仙儿道:“这就是十郎的稳健处,他避人之长而攻人之短,所以失败的可能不太大,此其一,再者,他初到长安时,由于锋芒太露,碰了很多钉子,现在已经学乖了,做事也绝不站在明显当眼之处,就以河西而言,他可以左右大局,但他绝不将河西抓在手里,所以,他在这方面就没有什么敌人了。”
方子逸忙道:“贾女侠,这不尽然,君虞的敌人就是来自这方面,那个兵部侍郎刘学镛,处心积虑,要把君虞哄进长安,君虞也是为了躲他”
贾仙儿一笑道:“方先生,刘学镛虽然掌管着朝廷的密探,但是并没有多大的权力,君虞根本不必要怕他的。”
“可是连高晖也劝君虞躲一躲。”
贾仙儿笑道:“这不是躲他,是躲那些站在他背后的人,也就是指那些掌军经略各地边镇的节度使,他们才是真正畏忌十郎的人,也是足以威胁朝廷的力量,朝廷对他们的请求不能不理,又不能接受他们的要求,究查十郎在河西的种种,只有叫十郎立刻赴任了。”
方子逸道:“夫人怎么知道的呢?”
贾仙儿笑道:“你别忘了,我前几天才由宫中出来,跟官家万岁爷谈过很多话,这也是其中一部份。”
“啊!那么是朝廷要君虞躲开的了?”
贾仙儿道:“大概是吧,前几天官家还在对我诉苦,说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向我求计,可是我没理他,官家才有退而求其次,行了这一步。”
方子逸道:“圣上原先要求女侠的是什么?”
贾仙儿笑道:“我跟外子游侠天下,访问贪官污吏的劣迹,径予惩诚,万岁给了我们一柄金剑,可以先斩后奏,他除了杀人之外,还能要求些什么?”
霍小玉惊道:“朝廷要大姊杀谁?”
贾仙儿道:“没有明指,总不外乎那些人而已,官家以为我们跟十郎的交情莫逆,一定会对这件事很热心而去对付那些人了。”
方子逸道:“女侠如果肯帮忙给予援手,对君虞是很好的,至少他就不必躲着谁了。”
贾仙儿笑道:“我不是不帮忙,不过这不是办法,因为会武功的不止愚夫妇两人,那些掌兵权的节的手下都有一些技击名家,我如果答应朝廷,杀了其中一两个,别人不会想到这是朝廷的意思,而认为我们与十郎私交甚笃,纯是为十郎翦除了那些敌对者,他们表面上也许会装作被吓住,不敢再找十郎的麻烦了,私底下则为了自保。也可能遣派杀手去对付十郎的,那反而给十郎增加危险。”
崔允明道:“大姐顾虑的是,此事绝不可行。”
“我知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那会这么容易叫官家给骗了,所以我一口拒绝了,我明白对皇帝说无以为力,我们接受了金剑,只是为了那与我的行侠本份相近,但是我不会代谁去当刺客,除非我确知他们有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或者是他们陷害了十郎之后,那时候我会给十郎报仇,大杀一通,但现在我却不会为了这个而杀人。”
霍小玉怔然片刻道:“大姊,奶到过宫中几次,也跟圣上作了一番详细的谈话,请你明白的告诉我,圣上对十郎这个人的看法如何?”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说他聪明绝顶,才堪重寄,允文能武,是国之栋梁,有容人之量,唯有一点缺憾是无屈于人之度。”
霍小玉惊道:“皇帝作这样的批评,是很危险的事。”
方子逸与崔允明也有着同感,双双忧郁地看着贾仙儿。
“不过你们放心,我一开始就保证过,十郎这一生可以平平安安的过去,没有大难大灾,富贵寿考可期。”
崔允明道:“皇帝如果说一句无屈于人之器度,就是隐指有不臣之心的意思。”
贾仙儿笑笑道:“皇帝这个意思,所以刚开始,我听了也吓了一跳,正准备要替他分解,可是皇帝接下去就说了──稍有才华的人,都是不甘屈居人下的,只有庸材没有野心,故太平盛世,当用庸材,而离乱不安之时,则必须要重用能使。”
方子逸道:“这话也不无道理,只是有能力的人多半不安份,功高权重,则足以震主,君虞很聪明,一直就避忌着这一点,否则他说一句要直接长河西,坐镇帅府,以当时的情势而言。别人也就只有认了。”
贾仙儿道:“不错!皇帝跟我谈过,当捷报初传的时候皇帝曾过召经廷前大臣,商谈这个问题,太子就保荐十郎坐长河西,但反对最力的是他的丈人卢中书,因以作罢,事实上卢中书有职无权,他反对并不能产生多少力量,据说是高晖曾经派人密商十郎,是他自己拒绝了。”
方子逸道:“这事情我不知道,不过我相信君虞也一定会拒绝的,他力保河西副帅王慕和时,王将军十分谦虚,一再请他自任艰巨,也被他拒绝了。别人不明其由,我是最清楚的,他手中没有一个亲兵,真要坐上那个位置,势必将招天下人之忌,处境比史仲义更险更苦,何况他的志向也不在一城一地,退而居于后,留下精神气力,运用河西的实力,他还可以旁及他处,如果居于河西,整天提心吊胆求自保不遑,何暇他顾呢?”
崔允明听得神往道:“高明,高明,表兄在长安时。虽觉其才气纵横,不可一世,但是也没想到他有着这一肚子经天纬地的治国之才!”
霍小玉道:“这个我早就有感觉到他不是池中物了,像我们母女当初受凌于霍王府,托十一姨觅一枝之依时,只是想找个归宿,远离此事非之地,事实上就是这个也很难,因为我大母霍老王妃对我娘衔恨至深,绝不容我们过安稳日子的。可是十郎来了,他那时还只是及榜待选之身,居然敢跟王府来人当面交涉,严词苛责,硬压住了我大母的气焰,那时候我就知道他一定不甘雌伏,迟早都能脱颖而出的,只是不知道他发迹得这么快。”
贾仙儿笑道:“并不快,他现在也不过是郑州的五品主簿而已,离登台拜阁,出将入相还差得很远哩。”
霍小玉道:“那只是个暂时的情形”
“不!要有一段时间,皇帝跟我说了,十郎才堪重用,只可惜年纪太轻,少年得志,最易树敌,所以只能赋予重权,不能赋予高位,位高而权重,即使皇帝视之为心腹手足,恐怕也难以保存他,因为皇帝不能为他而与天下人为敌,像当年的鱼朝恩就是一例子,鱼监初掌兵权时,并没有什么野心,一直到他伏诛时,他也没有代取天子而有天下之意。”
方子逸笑道:“这个是必然的,鱼朝恩苦在出身,将相无种,汉祖斩白蛇起义,晋末有三十六路烟尘,各自割据称王,无不起自民间,但从没有一个寺人太监可以称尊的,所以鱼朝恩能跋扈到后来挟天子以令天下,也是靠着他的这个身份,因为谁都不去防备他”
崔允明道:“对!对!鱼朝恩若非身为寺人,也做不到以后大权独揽的局面,在他初起时,比他掌握兵权的人多的是,以汾阳王郭老千岁为例吧,讨伐安史之乱时,已是权重天下了,而后征回纥,讨突厥,北伐匈奴,不止一次他重领兵权,班师立即解甲,就是怕他的权太重了。”
贾仙儿点头道:“你们的看法跟皇帝自然不同,但皇帝的说法也颇有道理。”
方子逸忙道:“圣上是怎么样说的?”
“皇帝说鱼朝恩本来没有那么跋扈,对皇帝忠心有余,敬意不足,那是因为他立过功,救皇帝于生死危难之中,所以一直以为有大恩于皇帝,态度上就不免桀傲了一点,此其一。
他身为内监,与皇帝起居出入相共,处得太亲密了,敬意也不免稍减一点,这是很自然的,盖君子不重则不威,有些勇将猛帅,在沙场上威风凛凛,杀气腾天,只要一瞪眼,其部属无不战战兢兢,威使然也。但回到家中时,一个宠嬖的姬妾可狎之,近使然之,就因为早年君臣之间的关系太近了,皇帝在鱼朝恩面前,摆不出什么架子,久而久之,天成尽失,才变成那个样子。”
崔允明不以为然地道:“可是到了后来,鱼朝恩霸持朝政,对文武百官,以其好恶而生杀由之,这就太过份了。”
贾仙儿道:“我提出反诘过,皇帝说,那不能全怪鱼朝恩,有些人是嫉他揽权,想把他推下去,所以他才要反击,有些人是被他抓住了劣迹才把柄而治罪解权,下狱究办,有些则是他故意为之,考验对方的气节,比如说他曾经令内阁学士多人跪朝三日,这对那些人是个侮辱,而且是绝大的侮辱,他看看谁敢有不接受的,所以一开始,他口中说得很凶,而且还把几个不屈服的立下狱中,但过了一两天后,立刻就放了出来,而且擢拔升赏,以后对那些人格外恭敬,反倒是一开始就十分顺从的人,他不十分重视,仍是设法渐渐汰除了。鱼朝恩虽然狂虐,但是他重视人才,奖励气节风骨,很多正直忠良之士,只要不过份给他难堪的,他也都容忍尊敬。”
崔允明道:“看来圣上对鱼朝恩似乎很怀念,那皇帝为什么非剪除他不可呢?”
贾仙儿笑笑道:“因为他已经权倾天下,而他又不是天子,朝中一批忠良之士,始终在极力反对他,而且皇帝对朝政渐渐连问的权力都没有了,鱼朝恩日近于独夫,再由他这样子下去,鱼朝恩故不容于天下,唐室的天下也将不保了,治理天下,当从天下着眼,不能全以个人的好恶为取舍,因此看来这位皇帝并不胡涂。”
霍小玉关切的不是这些,她切问道:“说了半天大姊没有说出主上对十郎究竟是怎么个看法?”
贾仙儿笑道:“皇帝实在识赏他的才华,但也很了解他的行事作风,过于求功利而漠视乎人情。有了两句最中肯的话,就是欲存君臣始终,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用其才的时候,赋予重权,但不俾以高位,酬其劳时,给予高官厚禄,却不能再掌权,这样子他才能平平安安的度其一生。否则的话,他的敌人将太多也太强,强得连皇帝都保护不了他。”
贾仙儿又轻轻一叹:“皇帝跟我解释得很坦白,也很诚恳,所以我们不必为十郎担心,朝廷会尽力保存他,但是最好有个人去告诉他一声,皇帝对他的看法,叫他自己收敛一点,全君臣始终,这已经是很危险的警告了。”
方子逸点点头道:“不错!的确是很危险了,允明你跑一趟最好,这番话不能入于他人之耳,也不能转自他人之口,而文字又难以表达”
崔允明道:“我在衙门里有公务,抽不开身子,子逸,你交接已经办好了,正好有空”
“允明,我的事情正忙着呢,君虞交代下来的事都是要在长安打点的,别说我走不开,走得开我也不能去。君虞说过了,要我尽快的建起跟河西联系的地方来,却又要不跟他有直接的连系。”
几个人一时默然。他们发现皇帝对李益的看法十分正确,尤其是所抱的态度与所采的手段。更十分妥切。李益不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权利的愿望就是难以满足的,每个人都是如此。
得不到的人,拚命地设法攫取,有一小部份的人,则努力争取更多更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