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咸阳西行,渐渐地荒凉了,尤其是进入陇中古道后,一片黄土高原,经常几十里不见人烟,偶而经过一些郡县,城圯破颓的很多,都是急待修缮的,可是战燹之后,居民流离未归的还大有人在,有些地方更是难得见到几个丁壮,那都是在战争中被征召去当兵了,有的客死异地,成为无定河边的白骨,有些则仍羁身军旅,被别地的兵镇收编了,不能解甲归乡。
李益到了第一处要修缮的地方,那是个叫景泰的郡县。地方并不大,只是因为地处长城的隘口,在外拒胡马的国防价值上有战略地位,才能获得朝廷拨款修缮,郡守是个上年纪的老进士,以科第的资格而言,比李益足足早了几十年,终身困顿,已无壮志,对李益的来到,既不热衷,也不起劲,十分冷淡。
他似乎经历多了,认为李益来此只是虚应故事的,故而牢骚满腹,一来就哭穷,那倒不是故意刁难,县库是真的穷,几乎库中已无存银,连皂隶书吏的口俸都拖欠了好几年,无法发放。
唐制地方百姓所缴的税为租庸调三者,租是田赋,沿隋奋制,男子十岁受田一顷,为百亩,其中二十亩为永业田,用以种植桑麻,身死可以傅后。八十亩则为口分田,种植禾黍,身死归还,但这种授田方策只限宽乡,那是指土地足够分配的乡县而言,如果是人多于地的狭乡,则减半以授。然后每年缴粟二斛或谷三斛。
庸则是壮丁每年需为国家服劳役二十日,闰年则加二日,因故不能服役者,每日折绢三尺,加役二十五日者免调,加役三十日者,租调全免。
调是纳帛,每丁每年纳绢二匹,──二丈,缴布则加五分之一,并须缴绵三两成麻三斤,不产绢麻之地,则缴银十四两。
这三项总计,约为一丁的收入四十分之一,只要动勉一点,足够仰事俯蓄而有余,立法之初,用意极善。
可是行之年久,则永业田日增,口分田日减,宽乡也渐变为狭乡,官田渐变为私产,流弊日生,而且免课的范围太广,也造成了仓廪之不足。官吏九品以上不课,皇亲、贵戚、官学生徒不课,此外鳏寡孤独、部曲(优伶)、客女(豪门之仆妇)不课,奴婢不课。
天宝中叶,户部曾加统计,天下凡八百九十一万户,计丁五千二百九十二万余丁,而不课户达三百五十六万户,不课役丁达四千四百七十万余,占六分之五。
以少数的人力,养活大多数的人,已经是民穷财尽,国库空虚了,更那堪贪墨成风,小人当道,而玄宗宠信杨氏,以杨国忠为相与李林甫狼狈为奸,在长安更是竞尚奢侈,广事嬉乐,才使得国脉日衰。
渔阳惊变,朝廷不知警惕,欢乐如常,将敉乱大计完全信托给大将军哥舒翰。哥舒翰是将才,可是粮饷不济。所将的又是缺额残老兵卒,这种仗怎么能打呢?急催粮饷,杨李二人却以为他是在故意拿矫需索。先是相应不理,催得急了,才七折八扣的敷衍一下,一直到哥帅兵败,安禄山兵逼长安,才觉醒了迷梦。御驾仓惶而走蜀中,杀了杨国忠兄妹,总算平了军心,安了人心。
太子监国,亲率勤王之师,重用郭子仪,总算把这一场叛乱敉平了下来,国家元气一直未复。
经过十来年的安定,总算稍稍又恢复了一点生气,皇帝想到了一再来犯的胡人,知道长城的重要,更因为长安地处中原,虽然不直接受到黄河的泛滥。但每次水灾,饥民蜂涌,乃为祸乱之源,也就认清了治河的重要,批准了这千万的款子。
看起来钱是朝廷出的,但是地方官却不堪赔累,因为修城要民工,朝廷虽有庸工制度,可是战乱之后,原来受田值庸的丁壮都从军未返,留下的一些已经够可怜了,可是历来督工的那些委员们拿出钦差的架子,动辄狮子大开口,征调民夫就是论千上万,庸丁不足就强派,派不出就强拉,要想免除这种苦役,只有化钱消灾。于是工程草草了事,钦差大臣饱载而归,留给地方官一个烂摊子。
例如真正征来做工的民夫由于多做了几天的工,循例可以享受到免租调,而县里原本可怜的一点岁收也就泡了汤,这种种痛苦的经验使得这位县大爷实在提不起劲儿,见到李益的面,首先就拿出了一本清册。历述县中庸丁有多少,因受庸而免租调几年的又有多少,很明显地表示,这次工程,县郡本身实在难以为力。
李益深深知道这种情形的,因此笑笑道:“老公祖不必为此担虑,下官已经与这位方先生斟酌过破损的状况,觉得并不如预计中那么严重,人工是必要的,大概只须三两百人,施工三五日即可竣事。”
胃口不大,使得这位县太爷松了口气:“上差明鉴,下官知道长城在国防上的重要,平时已经尽力修缮,有些缺口,因为工程较大,非本县所自能负担者,才报请朝廷,上差如果大兴土木,下官无以为报,如果只是要小予修缮,只要有明令指示,下官尚可勉力筹措。”
李益知道对方误会自己的意思了,笑笑道:“老公祖,方先生对土木筑城之学下过一番工夫,他说这三两百人,三五日工,是确确实实的人数,不能打一点折扣的,贵郡既然已经无庸可征,就只有按照官方折庸之酬,另行雇请民工,人员请老公祖费心,必须在明日召齐,折庸之酬也必须按实发放,不准有任何人从中营私克扣。”
“这明日就要人,实在太仓促了!”
李益道:“秋禾已收,春麦未播,这段时间正值农闲之际,三百民工应该没有问题呀!”
“人工当然没问题,上差要更多的也能找得到。”
“不必!施工的场所不大,人多了也是浪费,老公祖,我只说明一件事,这三百人都是切切实实做工的,因此不能以老弱妇孺来充数,按日发放,概由本员着人监督。”
“是!是!上差顾虑极是,只是县库存钱不足,下官必须要找县中的殷实富户认摊后,才能发放出来。既然要他们认真地做工,就得要全民以信!”
李益笑了道:“公祖大人原来是为这个担心,那就不必了。钱是要贵县筹措的,不过我带了户部的折抵文券,可以在贵县缴上去的钱粮中扣除,每一文钱都入账,无须动用到民间一草一木。”
这个作风是从所未见的,也使得这位县太爷神态为之一肃,连连答应了,告辞而去时,已经恭敬得多。
方子逸等他走后,才笑着对李益道:“君虞!恐怕在他有生之年,还没有遇到像你这样的上差,不过你这样一来,也就挡了一些人的财路,尤其是那些差役们,多少也可以从中弄点好处的,你这样一来,可就坑了他们了,这批家伙可恶得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们要是捣起蛋来,你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李益微笑道:“我有办法的。不信你等着瞧好了,我是兵部札委的委员,而且修结城塞,事可大可小,我要是雷厉风行,可以用军法从事,不怕他们放刁!”
在驿馆里歇了一夜,第二天,李益叫小红带上了剑,跟着方子逸一起到城头上,果然人工都带了扁担锄头奋箕等齐集,而且都是年轻力壮的男丁。
那位县太爷自己也来了,李益叫把全部的人工分为三十队,每队十人,然后各由一名衙役带着,听侯方子逸的指挥,分别开始施工,他自己则拉着县太爷据高而望,暗中却在计数,到了中午休息用餐时,他把两名带队的差役叫了来,谈笑问道:“二位辛苦了,我在上面看着,就是二位所带的民工最卖力,你们叫什么名字?”
这两名衙役都是五十多岁了,分别跪下报了名,李益笑问道:“老公祖,这两个人平素处事如何?”
县太爷有点不安,斟酌了一下才道:“他们都是干了几十年的老人了,凡事尚知轻重,勉强称职而已。”
李益笑笑道:“这就难怪了,他们既是吃了几十年的公事饭,而又知道轻重,所以才能体恤民疾,别处都是十个人在干,他们那一组却少了四个,大概是怕那些民夫太辛苦,叫他们休息去了。”
这一说那两名衙役才知道严重,跪在地下叩头道:“大人请恕罪,小的班里有几个人因为身子不舒服r临时请求免庸,小人斗胆擅自准了”
李益冷笑道:“昨天我跟贵上说得很明白,这次修城虽是征庸,却不是白叫他们干的,每天都即行发放工资,而且修城御边与对敌作战同样的重要,他们不来则己,来了就如同应征入伍,临时逃避,就是临阵脱逃,你们把那八名离开的人名交上来,本宪要立刻派人去抓他们前来审讯,然后以逃军处置。”
那二人面如土色,只有连连叩头,其中一个道:“大人,这些民工是小人去找来妁,也不详姓名,但求大人恕罪,小的自己去找他们前来”
李益冷冷地道:“临阵脱逃,依军法是斩立决,你们有把握把他们都找回来吗?”
那家伙也不敢说话了,只是叩头求恕,李益冷笑地看着县令道:“老公祖昨天有没有把话说清楚?”
县令也慌了,恭身道:“启禀上差,下官就任以后,还没有见到一位好上差这般认真办事的,不敢违误,除了召集所属,当众晓谕外,还在各乡贴了告示,把上差的规定陈说得很明白,上差可以去查证的。”
李益笑笑道:“老公祖这样做了,这就不是老公祖的责任,可是这两个人如此胆大妄为”
县令道:“下官律下不严,自请处置。”
李益笑道:“老公祖不必如此,大家都是为朝廷效劳,功过共担,只是不能让小人居间作弊而已,对他们二人的说法,老公祖相信吗?”
县令顿了一顿才道:“下官不信,据下官的揣测,可能是他们随便找了几个人前来应个卯以图报领工资”
李益笑道:“老公祖并不糊涂呀!”
县令面有惭色道:“下官昨日再三吩咐、要属员们谨慎从事,不想这两个东西仍然敢如此胆大妄为,请上差将他们交给下官,当从严惩处。”
李益道:“皂隶之职虽卑,却是执法之人,知法而犯法,罪加一等,老公祖准备如何惩处他们呢?”
县令想了一下道:“下官想杖责五十,枷示十日”
李益笑道:“以他们所犯的过错而言,这太重了。”
那两个衙役忙叩首道:“大人开恩,大人开恩”
县令也恭身道:“下官想藉此以儆其余,所以才罚得重一点,但凭上差指示。”
李益道:“这是积习使然,革去他们的职务也就够了。”
那两个衙役连连叩谢,李益笑道:“那只是在地方上对你们的处分,在我这边,倒是很简单,因为我是奉兵部高大人之命来督工修城,如同军务,你们怠忽职守,应以贻误军机论处,工地一如战阵,阵前失机是斩立决,枭首示众,小红,立刻执行。”
那两个衙役早已吓得昏了过去,小红见李益居然要认真杀人,倒是犹豫了,方子逸究竟是饱经世事,知道李益是假此立威,但如果真杀了人,则未免太苛了一点。
于是他上前陪笑道:“李大人,今天是第一次施工,就如同出师初阵一般,阵前斩将不吉,但是此等顽隶,不可以轻恕,学生献议大人,姑念他们无知,且从公多年,不无微劳,贷其一死,割一耳以代首。”
李益当然也不是真的要杀人,固然以他的理由,他可以杀人而不犯罪,但是如果有人存心要陷害他,也有理由可说的。修城究竟不是临敌作战,何况那两个人只是侵吞了几个人的工资而已,也不是大罪,最重要的是李益此刻只是一个由兵部借调来札委的官员,身份上尚属客卿,而筑城的主要职责,应在地方官身上,既非主帅,纵然以军法论处,李益也没有在阵前斩将的权力。
既然只是要做做样子,李益自然会见风转舵,他故意沉吟了片刻,才点点头道:“好!
方先生,这次你来讲情,本委就答应了,老公祖”
那位县太爷也吓呆了,没想到李盆会认真到这个程度,战战兢兢地上前直打躬道:“卑职在,卑职在。”
李益沉着脸道:“本委为杀一儆百计,实在是应该将此二人斩首的,但是方先生讲情了,他是主持署工方面的主员,认为初次动工,见凶不吉,我只好听他的,割耳代首,虽贷其一死,但是活罪难恕,杖二十,枷三日后予以革退,有烦公祖行使,并请即时执行,明文公告,树牌枷旁,若有再犯,定斩无赦!”
县太爷只有连连称是的份儿,李益移目向小红道:“小红,割耳之刑就由你来行了。”
杀人的事小红做起来感到犹豫,割一耳,她倒是毫不顾虑,因为她知道李益意在立威,必须说办就办,才能收立竿见影之效,所以铮的一声,利刃出鞘,寒光照眼,在那两人的耳旁,一掠而过。
那两人根本没感到痛,只是耳际一凉,各人一只耳朵已经落在脚下,鲜血滴下来时,他们才知道这落下的是自己的耳朵,也才感到痛楚,一坚惊呼,又吓昏过去了。
李益要小红司行割耳是有道理的,让那些人目睹小红身手之俐落,信手一挥,一只耳朵不差分毫贴刃而落,这分明是具有上乘武功的表现。
能带着这样一位超异身手的侍儿,具有随时能操人生杀之魄力,使得这些偏远地区的百姓小吏们,对这位上差大人不知道是什么身份,敬畏的程度也就更增加了。
再加上李益的摘奸察宄,扫清弊端,察察为明,而且征调民夫的酬劳也逐日分发,一丝不减。
便民之道无他,行之以信,严之以威,便之以利,待之以宽,赏罚分明公平,这些老百姓无不乐从的。
自从处分过那两名猾隶之后,其他人都战战兢兢,不敢再马虎了,而且被征来的民夫也都十分卖劲,预定要五天的工程,四天就竣工了。李益计算了一下支出,不过才使费了十几万,比预定的五十万自然节省了很多,就是主事人存心从中营私图利,但真正的花销也不可能少于此数的,所以李益从经验中又学会一件事,真正的靡耗是无谓的浪费,只要不经心,人工、材料的损耗是无以计算的。
只要认真监督,使得上下一心,切实从事,要想赚下钱来,并非不可能,而且还能把事情做得很好。李益的手面很阔绰,事成之后,对每一个协同监工的隶役各按勤惰,作了一次很厚的赏赐。
然后他把那位县太爷邀到了行馆,再度面授了一番机宜,县太爷满脸春风地出了门,尽管他的年龄比李益大着两三倍,入仕的年资也早了几十年,但是对这个年轻人,他却有着由衷的佩服。
事在人为,好官也在人为,自己辛辛苦苦、困顿仕途一辈子,却只保住个平稳而已,可是不进不退,也够凄凉了、如果家无恒产,回去后难以继日,他早就想辞官不就了,因为这个百里候的父母官实在没什么干头。
少壮时,他也曾下过决心,要好好地奋发振作一番,但是发现阻碍重重,自己的地位太低,地方上豪门太多,要想严予执法,有很多人他惹不起,要想屈法而谀人。他也硬不起这个心肠,只得学会了一个拖字,既不得罪豪门,也不昧着良心。
因此。他始终结不起人缘,也建不下政声,岁岁考绩落得平平而已,几度调任,也只是换个任所,毫无寸进。
比起同年的一些人,他倒还算是够运气的,有很多同年比他会做官。爬得快,升得高,可是下场,比他惨,因为他们攀附的靠山倒了,他们也跟着倒下去。
看看人家飞黄腾达时,他也曾心动过,也曾想找条门路钻钻,可是机会到了手头,他又放弃了,因为他能讨好于豪门的,定然是地方上纠纷,要他把一个无辜的百姓屈陷去巴结贵显,他实在又做不到。
但他也没有胆子敢站在受屈的一方去与豪家抗争,在他的同年中,他看过很多人,生性鲠直,不畏权势,但下场却很惨,因为这毕竟是一个权势的世界,帝都长安,皇帝家都一直在闹家务,不是结党弄权,就是外姓戚臣当势,像浪潮一般,一批人起来,又一批人倒下。
天子如此,大臣如此,贵族如此,影响着宦途沉浮,没有人能永远站在屹立不倒的地位。
那些刚烈的同事很快地就倒了下去了,那些善于钻营,虽然得意一时,但也倒了下去;只有他,既靠不上那一边,也没有人重视过他,反而还能平平安安。
他不是个清官,也不是个贪官,但是多年来,宦囊仍是空空,如果一清如镜,有很多事会办不通,如果苛索太多,则立将招致民怨诟谇,因为他管的都是多事的穷县,地方上略有所入,只够用来应酬来往贵显上宪的。
好官很难做,清官不能做,贪官也不能做,他实在是感到困扰了,李益刚来时雷厉风行、大刀阔斧的手法,使他很感动,很佩服,但也在心中惋惜,这个年轻人才气纵横,恐怕难以有善终。因为他看过太多的例子。
直到李益约他到行馆秘谈后,他方心悦诚服地告辞出来,也深深地感愧自己之所以困顿。
原以为他只是脑筋太死板了一点,他的处世哲学原是做官难,做好官更难。但是李益却推翻了他的看法。
李益的结论是做清官难,做贪官也难,前者可以致名,后者可以获利。可是都过于偏。
清官容易致名,但也容易得罪人,获罪当道,灾祸立至;贪官必然枉法,触法必将获罪。
李益教他做的是一个能吏,取有余以补不足,这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不易,因为最难的是如何辨别,何者为有余?何者为不足?两者如何协调,又用什么方法将足变为不足,又如何在此运用中为自己留下一份而不着痕迹?
这一切的一切,真到做起来,的确是并不麻烦,而且非常顺利,可是事前如何构想,却是一桩大学问。李益为他开了个头,也等于给了他一个启示,一窍通而百窍通,相信他已经摸到门径了。
最后一天,李益在施工处看了一看,留下了几点责成在地方上以后要时加留意的所在,这整个工程就算是告竟了。回到行馆时,县令已经率着该县十四个地方上颇称殷实的当户恭迎。
然后由其中一名代表上前致词:“上差大人这次监督修我长城,切实力行,使全城永固,确保民等之田园,庶几免受胡骑之侵害,民等感激万分”
李益立刻谦辞道:“这太不敢当了,施工修城,是出之于朝廷,行之以圣裁。施工切实,则是这位方先生策划之功与贵县父老子弟们笃实之功,于兄弟何有?”
“不!类似的情形已经有过几次了,但是从未有像上差大人如此迅速切实的,一再拖延,迟迟不竣,碍及农期,乃使田园荒芜,而民等地方士绅,亦不堪其苦,像上差大人这样,事倍于人,而所耗之人力、时日,皆半于人,且施工之切实,亦数倍于人,经上差这一次整缮后,十年内再无重修之虞,也减轻了小民的许多负担,小民等怎不感激涕零呢?”
李益笑道:“列位之意使下官有所不解,下官此次施工,并未用到民间一草一木,便民于农闲之际,朝廷的本意是用厮役的,可是下官听了贵父母的陈述后,知道贵县已经因为役过多,损及租调,县廪空虚,所以下官多负了点责任,将举凡人工之所需,也一并由朝廷支付了,实际上并没有由各位负担什么呀!”
“这些小民等都听县父母洪大人说过了,对上差仁民之举衷心铭感,本县民资早已透支,但京师来的上差却不像大人恤怜小民之疾苦,依然大量征用,不得其时,不得其法,已使民怨沸胜,心生懈怠,旷历时日,而草民等十四人在本境尚称小康,家中尚有余田,但需雇人耕作始有生产,人夫为官方征用,草民等农田也只有荒芜了,这种无形的损失,尤为严重,故而初闻上差之将来,草民等无不战战兢兢,却没有想到上差大人之作风大相迥异于往昔,草民等实在受惠良多。”
“那里,那里。这是下官应该做的事!”
“听说上差为了加速时效,对施工时特别用心的出力者,另加奖励,所托已经超过了朝廷所拨款项。”
李益一笑道:“这是为了激励士气,增进功效,减少工曰,所耗不多,收效实钜,所以五日之工,四日即竣,所付的奖额,比诸省下的时日所需大得多,下官想回朝述职时,或者尚可以呈请追加,即使未能蒙准,这戋戋之数,下官也还能担待得起。”
那个代表诚惶诚恐地道:“这怎么能累及上差呢?上差惠我黎庶已多,万万不敢再为上差增加负累了,何况上差此行督工之处很多,敝处只是第一站,如果上差都要像这个样子贴下去,有千万家财也不够的。”
另一各代表则不待吩咐,捧了一个盘子呈了上来,盘子里是一个锦食,恭恭敬敬地端到他的面前跪下道:“这是本县十四名乡绅联合起来,为捐输朝廷修城的征表,伏乞上差收纳,以尽草民等报国之忱。”
李益肃容道:“这是各位捐献出来给朝廷修城的,下官倒是不能抹煞了各位的一片爱国之心,待下官将各位的义举申报朝廷,相信对各位必有一番嘉勉。”
于是他接下了盘中的盒子,跟大家畅饮了几爵,那些乡绅们告辞了,李益把知县邀到室中坐定,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张清单及一叠飞钱,是由十四家乡绅共同认输的,每人二十千,总计二十八万钱。
真正的工程耗计在李益的肚子里,他跟县令的暗示,则表示的是此次工程不足之数约在二十万之数,现在多出了八万,可见这位县令很能干。
李益很大方,拿起其中的十万,交给县令笑道:“贵县多日来也够辛苦了,下官这些日来饮食所需都烦贵县代办,想来也贴出了不少,既然贵地父老不肯让下官负累,又怎能要贵县负累呢,这个就作为贵县供应茶水之资罢。”
往来官差驻节县内公干,驿站上自有款待之资,但是李益为了施工,多半是在外面用膳,少不了要县太爷费心张罗了,不过这笔钱可以出在公帐上的,所以李益此举,无异是给县太爷的外快了。
县令有点受宠若惊,他计算中只有八万的敷余,自己已不存指望,而且李益指点过他,可以在私下向那些乡绅们情商分摊那笔招待的费用,一面折入公帐,分摊所得就是他的润余了。他自己已经落下了七八万之数,没想到又能分润到这一部份,连忙推辞道:“那本是地方上应该对上差孝敬的,卑职何敢收酬,何况上差亏空之数,也只是恰好弥补,这一来就不够了。”
李益笑道:“贵县有所不知,亏空虽是事实,却不可由这笔款子来补上的,否则就成了向民间摊派,抹杀了他们的义举,将来就难以为他们请旌了。”
县令一怔道:“上差当真要为他们请旌?”
“当然了,拿了他们的钱,自然要给他们一个交待,否则岂不是成了下官中饱了?”
“这个,上差倒是不必太认真了,以往的京员公干,向地方上有所需求已成惯例,只是口角春风,从未见诸实行,所以他们也不会再计较了。”
“那怎么行?我答应的事一定要做到,才能取信于民。”
县令怀疑道:“请得下吗?这一来就必须提具事实,这奏闻上就难以落笔了!”
李益笑道:“这是一件小工程,要说请得圣上颁旨嘉旌,那是太小题大作,下官也无此能力,不过这是属于兵部所管的事务,由新任兵部尚书高大人以兵部印传令嘉奖,公文行到之日,在贵县当众公告,已够隆重了。”
县令忙道:“够了!够了!以前最多由州府行文公告,那些人已经心满意足,眉开颜笑,如果由兵部行文褒勉,他们恐怕做梦也想不到呢!”
“好!那下官就将此事具报京中,兵部行文,不日即可下达,贵县等着好了。”
县令想了一下才道:“褒勉之事倒是不急,倒是上差所超支的款项,恐怕难以弥补,因此卑职这个”
他是个实心人,捧着那一叠飞钱,似乎不敢收下,李益笑道:“贵县就不必为这个担心了。”
“不!卑职虽然没有学过土木筑城之学,但担任地方官已经有数十年了,修城之务,也经办过不少次了,只有上差这一次才是切实施工,毫无花巧之处,不仅把卑职所报的失修之处修了,而且还有一些卑职以前未曾发现的小缺口也都修缮妥善,不像以前那些人,仅做个浮面工作,甚至还有挖了东墙补西墙的情事,所以卑职知道上差这一次施工上,的确已煞费苦心,亏损在所难免,连百姓们也有同感,所以卑职向他们提出透支的数额时,他们几乎难以相信,这次捐输是他们自动认贡的。”
“以前也有类似的情形吗?”
“有!这是本县第三次修城了,前两次的糜费多出上差两倍,所施的工程却不及一半,谁都看得出是浮报太多,所以不足之数虽然他们授意要卑职劝输,反应都十分冷淡,每户只肯出五千钱,只是卖卑职的一个人情。”
李益心中暗笑,这些人根本不知道朝廷拨下的款项有多少,按照一般的估计,自然会以为自己透支了,其实自己跟方子逸经过精密的算计后方着手进行的,就是这样花法,也仍然有敷余,所以加工修缮了一些未列入预计的地方,也是为了将来便以报销。
不过他心中也很感慨,以前的那些官儿吃得太凶了,难怪杜子明与尤浑对这方面如此热心,自己假如不是经过这一次实地的经验,做梦也没想到中间有这么多的浮支。
于是他笑了一笑:“贵县放心,我早有成算,所以要把一些未曾预列的地方也加以整缮,就是为了便于申请追加款项,好在有事实为凭,也不怕朝廷另行派人来查核,所以这些钱,贵县尽可放心收下,兵部高大人跟我私交极笃,而中书省卢大人为家岳,门下王阁老是世谊,下官这次出来,就是代表他们三方面,对外务作一番切实的了解,有些地方,我可以酌情增添,定然会得到支持的。”
县令听了他的人事背景,不禁肃然起敬,可是他对手中的这十万飞钱就感到更烫手了,李益笑道:“贵县拿下吧,这是我可以作主开销的,将来在别的地方,遇到贵县一定要贴私囊的时候,也可以小作挹注,这就是所谓取有余以补不足!”
这位县太爷饱受指点后,感激涕零而去,第二天是休息,后天就要启程别赴。
李益知道在这一天之内,由那位县太爷带头,以及几位乡绅的相互鼓吹之下,他的一番作为必然将引起一个小小的骚勤,后天他启程上马时,果然在那几位乡绅的策动下,当地的父老们在城门摆了香案,公送了一顶万民伞。伞是绸制的,并不值什么钱,但却是一项难得的荣誉,伞上绣的四个字“泽被黎庶”
其实李益只是修缮了一些破缺的长城,对老百姓而言,实在谈不上多大的恩德,而万民伞却是对一位受到万民爱戴的官吏们表示的去思与敬意。
但是李益在施工期间对民夫的妥善照顾,以及毫无克扣的发放劳酬,更以霹雳手段惩治了两名恶隶,警惕了其他人,不敢再有私下需索苛勒的行为,这两件事是使得百姓们衷心感激的。
本来,对李益怀恨的应该是那些衙役皂隶,虽然被李益的手段吓破了胆,不敢再来作怪,而且还兢兢业业地从事,但心中不免总要暗骂两句。
可是李益最后论功计赏,认真办事的,就是那些胆子最小、素行最差的一批,他们鉴于两个同伴的受惩,唯恐李益再找到他们,抖出他们一些从前的弊端,所以才拼命地卖力殷勤。
而这些人也是话最多的,事后得到的封赏之丰,简直使他们难以相信,于是把满腔的怨恨牢骚一变为感激颂扬,因而促成了这一幕感人的送行场面。
李益很谦虚地谢了大家的好意,也代表朝廷慰谢了大家的辛劳,在再三的恳请下,他才受下了那顶万民伞。
当他向大家揖别的时候,居然真有人流下了眼泪,因为李益又恰如其份的做了些大得人心的事。
那两名受惩革退的皂隶也夹送行了,他们是来叩谢李益活命不杀之恩的,全县恐怕也只有这两个人的心中对李益是提不起感激之情,只是在上级与旧口同僚的强迫下,不敢不来而已。
然而李益却每人贺了他们五十千钱以为赡家之资,而且还说职责所在,不得不对他们如此严厉,私心之中,对这两人极为同情与歉咎。
这才是拉拢人心最佳的手段,那两个人受到赏赐之后,既感且愧,跪地叩头时,额角都肿起了一个大包,流着眼泪,除了“多谢青天大人”之外,说不出别的话了。
旁观的人深受感动,陪着流泪的也很多,他们对这位年轻人有着衷心的敬意,有很多人年纪比李益大很多,却自动地跪地膜拜,为他祝福,祈祷上苍保佑他长生富贵。
万民伞多半是送给地方官的,因为只有长时问的接触,才能看得出这个官对百姓们所尽的心,像李益这样,仅是短短几天的公干而能赢得这种荣誉的实在少有了。
有些官儿们在临去时为了装点门面,暗下花了钱买动一批老百姓来送万民伞,但悠悠众口难掩,这边有人送伞,旁一边有人高声谩骂者也大有人在。
求荣反辱,闹笑话的事儿也常见,好在那些官儿们早已养厚了脸皮,不闻不问,照样笑嘻嘻地接下了那顶买得来的伞,回到家里,没有人知道是怎么来的,照样可以夸耀乡里,傅之子孙。
但是李益这样,能使得民众涕泣相送的情形,却实在很难得,金钱可以买得一个虚伪的荣誉,但绝对买不到真正感激的眼泪,这些百姓们对李益还生不出那么深的感情,他们只是被感动了而已。
可是被李益巧妙地运用这种感动于欢送的时候,就成了对他的感激与尊敬了。
所以李益在这一次的施工监督上,不仅是完全成功了,而且还获得了许多意外的收获,真是名利双收了。
不仅如此,当天他们在途中一个乡镇驻足歇宿时,李益把下余的八万钱取了出来,叫秋鸿去请来了方子逸,召来了卢安,指着那八万钱,首先朝方子逸道:“子逸,这第一站上还不错,当地的士绅们凑了二十八万钱以为助工之用,我给洪县令留下了十万,临走的时候,又给了那两名革黜的差隶各五十千,还有这八十千之数,子逸!最辛苦的是你,你拿四万去,卢安,你也够辛苦了,拿两万去,秋鸿拿一万,下余的一万在明天离去时,打赏给此间的主人。”
这种分配法很公平,而且以功劳计,方子逸才是最大的一个,这四十千应该受之无愧。
卢安是随行总管的身份,当然不能跟方老夫子比拟,所以拿了方子逸的一半。秋鸿一无所事,但因为是李益贴身的跟人,多少也该有点好处。
这种分法使得三个人都感到很惊奇,方子逸首先就道:“君虞!这个我怎么好意思收呢?”
李益笑道:“大家都别客气,再下去的地方更穷,施工之钜倍之,但地方上却拿不出什么了,所以趁着还有剩余时,先拿着吧。”
吩咐小红把钱如数分配好了,送给了每一个人,硬塞在他们手中,方子逸受下了道:
“君虞,你自己却没有留下一点,这叫我们怎么好意思呢?”
李益笑道:“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千里迢迢,把你从长安拉了出来,一方面固为让你能学以致用,再次也是帮我的一个大忙,初步工程能够在这么顺利情形下结束,我总算舒了口气,因为我以前夸下了海口,一定要把事情办得切切实实,再多的花费也在所不计,把朝廷拨下的款项花光为止,不足之数,家岳与王阁老虽然答应了私下贴出,但是数目究竟有限。”
方子逸道:“这是当然,本来河工与土木之建,是最优渥的差事,多少人打破了头去抢,若是要贴钱才能办好,还有谁肯干呢!”
李益苦笑道:“不错,就是这样子看着办去,加上额外的封赏,都没有把预计的钱发光,可见朝廷拨下的钱,是绝对够用的,也可知以前那些人简直可杀!”方子逸笑道:“君虞,如果人人都能像你一样不要钱,天下何患不能太平!”
李益道:“我并不是不要钱,但君子爱财,当取之有道,督河修城这种事情上,我绝不主张弄得太凶,前者影响千万生民之生死,后者影响战局的安危,动辄就是千万条生命的事,千夫所指,不疾而死,这个孽作得太大。”
方子逸道:“君虞,我在勘工时,因为有了你的话,是根据你告诉我可以动用的钱数再行策划的,有的地方似乎过份求善了,实际上是还可以略作省俭的。”
李益笑道:“不!子逸,你知道我,这次出来督工的情由曲折,不是为了省下几个而入私囊,而是为了把每一个钱都花得实实在在,使人无可挑剔,所以你不必在这种地方省了,以后还是维持原来的标准”
方子逸一叹道:“那当然是可以的,只是经此一次之后,你我二人会成为众失之的,使以后的人难以为继了。”
李益道:“这正是我为你预谋借箸代筹之策。我督完这些工程,就要上郑州去赴任,以后再也不会管这些事了,但工部一定会为你安排一个优渥的位置,俾以随时借重的,因为再有类似的工程,除了找到一个真正内行的,否则换了人,根本就承担不了,因此你那套节省的办法,留到那个时候再搬出来,必然能使皆大欢喜,任何大小工程就少不掉你了。”
方子逸万分感激地道:“君虞!我真不知道要如何谢你才好,我是为了兴趣及爱好,专攻这方面的学问,以致困顿终生,自以为无用之学,此生休矣,要不是你拉我这一把,恐怕我只有一辈子困死在相国寺内了。”
李益笑道:“土木营建之学,虽属百工之技,却是一门大学问,怎么会是一门无用之学呢?只是因为你太执着了,所以才吓得人不敢问津。”
方子逸道:“是的,我也知道我的毛病,就是不肯随和。以前有人承办工程时,也曾找我帮过忙,但是一看我提出的要求时就退避三舍,再也不敢找我了,只有他们自己营造私宅时,才又来找到我,近十年来,因为长安的情况大不如昔,造得起新屋的人少了,所以我方困顿难用。”
“可见你的才华还是被人重视的。”
方子逸叹道:“我也不是不随和,正因为我懂得此中利害,实在无法做得下去,像这次施工,如果省下两成是可以的,表面上看来差一点,却不会影响到坚实,但是听人说以前施工者,同样的情形,所费不过十分一二,那就难以相信了。”
“没有什么不能相信,我也可以做得到,只是要老天爷帮忙不下雨”
“就是这话,我还填补了许多地方,圯道下面都是空的,那都是因为施工者偷工减料,不认真填实之故,那种做法,我是绝对无法同意的,我筹划的工程不怕雨,就是在大雨中,也可以照常施工,因我的基础打得实”
李益道:“这次我是慷他人之概,所以不在乎浪费而力求其尽善尽美,让你好多留一点斟酌之处,以为日后之谋,那就是你的本钱了,只要笃务求实,从中略事营谋是可以的,但是有一点是最重要的。”
方子逸请教道:“是那一点?”
李益道:“就是对那些督促工夫的役隶们一定要严,杜绝其营弊之道,要求他们切实力行,千万不可让他们得到太多的权利,更不可依赖信任他们太多,小人得势,弊端必生,祸乱之由,每于此生。”
方子逸叹道:“多承教诲,君虞,在同辈的文友中对你的少年得意,屡膺异遇都感到很嫉忌,有人说你运气好,有人说你善于钻营,当然也有人为你说好话的,但只是说你才华过人,直到今天,我才了解到你之所以成功的原因,固然他们说的都有一点,但不是真正的原因。”
“哦!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这个我无以名之,勉强说是你的干练吧,因为每一件事你几乎部是深入究里,洞悉一切,然后再适当地处之以宜,可是这种干练应该是多年的经验中磨出来的,以你的年龄以及经历,却又不可能有此经验,但是这种能力,又不是天赋的,所以我实在不知怎么说才好。”
李益有点得意,但又有点感慨地道:“子逸,你说得对。这些能力不是天赋,而是我一点一滴地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反覆思考推敲,从我中试之后,足足等了一年才派缺,在这一年当中,我没有闲居在一地,跑了一趟江南,多少也学了不少,而且我初到长安时,恣意挥霍,各方面的人都交,注意他们的谈话,了解每一个圈子的行情,混出来的眉目。”
“可是你也不可能学得这么多?”
李益笑了:“事实上并不复杂,一理通而百理通,在官场里,不管那一个衙门,转来转去都是这些手法,别人以读书为致仕之道,我却以做事为登仕之门,如此而已。”
方子逸叹道:“高明,高明!听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君虞,你是从那儿得来这份灵感的?”
李益笑道:“没有人教我,是我自己发现的,因为我看很多人都从经书上求道理,要想出人头地,必须另求他径,这一条路上挤的人太多,虽然经书上的道理都是先贤先哲的治事经世之道,但只是一个大纲要而已,对实务没多少用处,孝悌忠信,要人人都成为圣贤君子,即使人人都成为孔孟,又能如何呢?何况孔孟之纪,正当春秋诸侯封建之时,时势国情,都与现在不同,道理也不大同。”
方子逸道:“大道理是不错的。”
“那当然,可是那只要几个字,几句话就一贯而通,用不着再费毕生的精力去钻营,而每个人都在那上面去钻营,说来说去也还是那些陈腔滥调,表现不出个人的才华来。夫子之道,一言以蔽之,忠恕而已,论语上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后世立此为教,实在是误尽众生,下愚者摸索终生,所得为忠恕二字,上智者穷研毕生,也未能超于忠恕之外,就算能身体力行,也不过忠能予君,恕以待人,强国富民之道,又岂是忠恕所能致之哉?”
方子逸道:“君虞,这个太过武断了,经书上的道理不仅是忠恕,还有很多细节”
李益道:“不错,经书上对士子进修之道,还有很多指示,但也只是一些废话,就以”
使民以时“这四个字,说起来简单,难的是做,如何使民以时,假如不对民生耕稼工艺等项,作过深入的研究,就很难把握得住。”
方子逸道:“圣人立教原是以实务为重,不尚空论的。”
李益道:“五经之原意或是如此,可是圣人把修齐治平之道说得太多,太详细了,那原是叫人行的,但后世立为典范,变成叫人去研究了,从启蒙读书开始,先一句句的背下来,再慢慢地开讲,逐渐阐明其义,然后才着文撰篇,抒述心得,把这些都弄通了,才能混得一顿衣冠,一个人的半辈子已经去了,还能做些什么?”
“君虞!你的意思是摒弃经书?”
“我没有这个意思,但因时代不同;经书上的一些道理已不足以应付今日之世,也不合于今日之世,但是不明白这些经道,就无法踏进致仕之门。”
方子逸苦笑道:“是啊,我从前也是存着这个心,故而在经学之外另治一学,因兴趣之故,专攻土木,在这方面我相信能及者无多,可是就为了十三经没有弄通,竟被远摒于宦途之外,身具厚生天下之能,奈何报效无门”
李益笑道:“子逸,你有了这项专才,求一官本非难事,那是你圆通之道没有研究透之故,如今你早投向圆通宗的大宗师的门下,必有飞黄腾达之日。”
“圆通宗?这是那一个宗派,我什么时候投向此门的?大宗师又是那一位大贤?”
“圆通宗虽未正式具名,但其道行之久,源流之远,远在诸子百家之上,因其背经离道,为儒家所不取,故而未为世传,它的门人也不便自承,其实这一宗所攻的即为处世圆滑,又善心机,旁敲侧击,法门众多”
方子逸忙道:“君虞,这位大宗师究竟是谁?”
李益笑道:“以前是谁,我不知道,但是我李君虞就仕以来,此职舍我之外,其谁敢当?”
方子逸这才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但也无限钦佩地道:“君虞,这圆通两个字亏你想的,初看上去,似乎不太雅,但仔细想来,竟没有别的字能代替它。”
李益点头道:“不错,我设想这两个字时,也确实下了一番功夫,圆最利为用而为百形之祖,试观草木之茎,百兽百禽之体,莫不以圆为其主形,若车之轮也,载重千钧,而一夫能动之,远行千里而不损其形,这些都是圆之可贵之处。其次讲到通,这就更难了,通者无滞无阻也,知晓万物,无往而不利,一个人若是致身于仕,断然不可少此二字真诀。”
方子逸拱手道:“承教!承教!夫子之道,仰之不高,钻之则坚,学生一下子记不了这么多,好在尚有时日。尚祈夫手耳提面命,随时赐教,今日受惠已多,请容辞。”他也像开玩笑般地告退,卢安与秋鸿自然也知趣地退下了,小红把那柄万民伞收好了,侍候李益就寝,李益却仍意有未尽地道:“小红,你在旁边一直笑,大概是不同意我的话,不妨捉出来我们研究研究。”
小红笑道:“爷的面前有我说话的地方么?”
李益道:“但说不妨,我这个人执善而不固执,只要有理,我总是虚心接受的。”
“我可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是只听说以方正教人,从没有以圆通教人的!”
李益笑道:“方正是教人立己修德,圆通则是教人如何做官的,两者并不冲突。我并不是要人内外具圆,而是智圆行方,也就是所谓的外圆而内方,就像用的钱一样。外形为圆,无角无棱,不易毁损,其孔为方,是为守正不偏,这才是真正的处世之道,我举个例子给你看吧。”
他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个圆形的铜制镇钱以及一方四角形的石砚,一本书。先用石砚竖了起来,用手向前摧送,到了那本书的面前,笑道:“这块石砚是方的,推送时已经费力逾倍了,遇有阻碍,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把书移开,一个是停滞不前,这两个办法都不好吧!
移书则变动太多,停留则屈己太甚,可是这圆形的镇钱就不同了,只要稍微多加点力,就从上面滚过去了,既没有破坏到书,也没有妨碍到自己的行通,现在你懂了吧!”
小红道:“懂是懂了,可是有一点地方爷没有想到。”
她把两样东西都竖立放好,然后把桌子的一边微微抬高,砚端然不动,而圆形的镇钱却滚动掉到地下去了。
“只要大局稍有变动,方者不易,而圆者趋下矣!”
李益神色微微一变,然后拿起一根细绳子,穿过镇钱中心的细孔用手拉住,笑道:“圆者不可持,还要通,通者。就是中间这个孔,有这个孔,才能穿过这根绳子,桌子前倾时,绳子在后拉链,就不会轻易滑动,那怕倾得再历害,连方砚都滑下去了,而圆镇钱因为有绳子拉住,始终不会滑下去的,你知道这根绳子是什么吗?”
小红道:“知道,就是爷在京师所结的那些奥援。”
李益道:“不对!那是后面拉住这根绳手的手,这根绳子是我安排的许多关系,结的许多渊源,使我与那些人之间,用一根无形的绳手拉在一起,我动的时候,把他们一起拉链走,我要倾跌时,他们可以拉住我,但如果他们想把我拉得后退时。我可以切断绳子,摆脱相互的连系,这主动之势,必须操之于我”
说到这儿,他见到小红的脸色略现不豫,笑问道:“你似乎对我的做法不尽同意?”
小红苦笑了一声:“爷!我是个女流之辈,接触的事务少,不够资格批评你的行事,但我觉得你太看重于利害了?”
李益笑了一笑:“我懂得你的意思,你是说我有需要时就会想要人拉一把,而别人在下坠时,我就切断了相互的联系,弃之不顾,有亏于道义?”
小红点点头,却又叹道:“不过这也是妇人之见,在宦海中,根本就说不得道义这两个字。”
李益道:“对了,而且我说这主动之势操之于我,只是说我不会把这个结牢得太紧,跟后面扶持的那些人结成一体形成由人控制进退而己,事实上他们也是一样,我把他们比喻成为拉住绳子的手,也是别有深意的,因为他们也有取择之权的。如果我到了一蹶不能振的地步,不等我连系,他们也会放手的,官场中没有道义,这才是一句最有理的名言。”
说到这儿,李益自己也转为慷慨激动了:“在官途中绝不能倚仗一个人太深,像你父亲被于老儿陷害,就是未能将利害之势看得明白之故,我做人做事有一个宗旨,就是我不会存心去害人,但是我也不会被人所陷,我在长安广结渊源,绝不把自己的前途寄系于一个人之手,就是做一件较为重大的事,我也不单靠一方面的关系,也是防到了这一点,因为我的成败关联到很多人时,才不会被某一个人所操纵,一当事情失败时,别人想诿过于我,要我去背黑锅顶罪时,牵涉到别人的利害,别的人也不会答应的。”
小红惑然道:“爷!您所说的道理我都懂了,只是我觉得您过于思虑周详,也想得太远了,以您目前的官职而言,似乎远不到可能有这种牵一发而动全局的可能吧!”
李益笑了一下:“我本来是只为督署修城治河工程出来的,那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可是你记得高晖到咸阳送行,跟我密谈终宵,交给我一项更重大的使命”
小红道:“我已经回避了,不知道爷谈的是什么。”
李益道:“一堂堂的兵部尚书大员,密谈终宵,绝对不会是小事,我当时没有告诉你,是因为”
小红连忙道:“爷!妇人不宜问政,您告诉我也不懂,而且也不敢听,因为我怕在不经意时泄露了口风,反而会误了爷的事。”
李益笑道:“你不是这样的,而且你聪明灵秀,那么复杂的道理,你一点就透,怎么会不懂呢?所以我要告诉你,而且要详详细细地告诉你。”
小红感到有点愕然地道:“爷!您不是最讨厌女人家问得太多,而且也说过您不会谋及妇人的吗?”
“不错!我说过这种话,现在我也坚持这个原则,只是你不同,你不是普通的女流。”
“爷言重了,妾身并无异于他人之处。”
“小红,你太贬低自己了,你见识深远,志行义烈,这已经是常人所难及,更难得的是你还有一身好剑术。”
“那是爷谬赞,妾身虽然略谙技击,但是跟一些所谓好手相较,还是差得太远,像上次行刺于善谦,就被他杀得狼狈而逃,性命几将不保。”
“我想于老儿绝不会比你高明,否则你就不可能全身而退了。那次行刺不成,只是你自己的心太慌,不够镇定。使剑术打了个折扣,如果你沉得住气,伺定而暴进,于老儿绝对逃不过你的剑下,此其一,再者,你从公孙大娘学剑,那是刺客的剑法,重于一举,一击不中,气势已馁”
小红低下头道:“爷说得是,妾身自从那次脱身之后,反省了很久,追思原因,也找出这些缺点,镇定的功夫是很难的,因为妾身从来也没有杀过人,惊惶在所难免,而且第一击并非不中,而是刺中了他,却一无所得,因而慌了手脚,其实他只是自知竖敌很多,恐怕有人行刺,经常在身上穿了避刃的暗甲之故。后来妾身一面习琴以养性起,一面则深研剑法以求技精,只是未待有所成,爷已经代妾报了仇了。”
“这么说我倒是妨碍了你手亦亲仇的机会了。”
小红一笑道;“妾身不是江湖中人,因此并不以为亲仇必须亲了,只要仇人得到了果报,妾身就心满意足了,妾身之所以借刺杀为手段,本为万不得已,因为仇家势力太盛,如循正当途径,无法扳倒他的,爷能使他心怀忧惧而死,比妾身手杀他更为妥切,我实在不想杀人。”
李益轻叹了一口气道:“小红,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感到很为难了,因为我要你做的工作就是杀人。”
小红不禁一惊:“什么?爷要我杀人?”
李益道:“当然不是绝对需要,但到了必须如此的时候,我是要借重你的剑术的。”
小红沉思片刻才道:“爷!妾身已属君所有,举凡爷有所命,妾自当义无反顾,勇身以任,只是爷此刻春风得意,与人也没有解不开的仇恨,何须出此?”
李益笑笑道:“你完全弄错我的意思了,我绝不会为了私怨而杀人,而且更不会做杀人犯法的事。”
“杀人而不犯法,那是怎么说?”
“奉有朝命廷旨,诛除一二狂妄不臣之辈,像我以前设谋诛除鱼朝恩的例子,那自然不犯法。”
“鱼朝恩内挟君王,外干廷政,死有余辜,爷设谋诛除了他,是为国锄奸,为民除害,人人感激。”
李益道:“我要你对付的人,也是这一类的。”
小红更为诧然了道:“怎么!爷又要对付这一类的人了,鱼朝恩死后,天下归于一统,再没有人再敢如此跋扈杰傲了,爷要对付谁呢?”
李益道:“现在还不知道,不过有一些人已经慢慢的有此居心,只是没有鱼朝恩那样明显,也没有鱼贼那么大的势力而已,可是缓患不除,天下难安,你对天下大局,像一般人的了解差不多,总以为很安定了,实际却不然,自后安史之乱后,叛象虽平,但专权并未统一,很多节度使节方镇,据地自封,对天子的旨意,阳奉阴违,敷衍塞责,更有甚者,根本就置之不理”
小红愕然道:“会有这么严重?”
李益轻叹道:“是的!可能还更严重,安碌山、史思明这两个叛贼,在一般人的心目中,他们是百死莫取的贼徒,但是有几个郡州仍是他们的旧部为据,居然有尊此二贼为二圣者,即此一端,就可以想见廷威之衰矣,先前是为鱼朝恩所制,染上欲振无力,鱼监伏诛后,圣上为图振作,却又顾及大乱初定民心未复,实不堪再度用兵,而兵权初复,也不敢遽尔言战,所以高晖和我澈夜长商,就是为了如何能兵不血刃而重振天威的方法。”
“爷!妾身愚昧,但此等军国大计,高大人据膺重寄,为国之干城,他得与闻是应该的,却不该要你这个新任的地方官来解决吧!”
李益一叹道:“本来是牵不到我身上的,可是事情偏又缠到我身上,也可以说是因你而起。”
“因我?爷!妾身实在不明白。”
李益笑牵着她的一只手:“事情的确与你有关,你知道我岳父是以河西节度使内调入京的,其商升台阁,主要是为了安史乱时,以及鱼监弄权时,他能连络河西四郡,效忠皇室之故。”
“难道卢大人有问题吗?”
“那倒不是,我岳父没那个胆子,只是他恃势而骄在所难免,为了要得到你,在我这儿碰了个钉子,他以为是高晖在支持我跟他作对,所以才故作姿态,扬言辞官而想摆点颜色给高晖看,那知道朝庭调他晋京,就是想从河西四郡上开始着手整顿,高晖把内情告诉了我,他方慌了手脚,在渭河源头,他匆匆捏到,态度一变,也是为了要我向高晖解释,他跟河西四郡,早无连系了。”
“到底有没有呢?”
“自然还有,他深明内情,也是仗着河西四郡的支持,他才想使使性子,知道了朝廷的态度后,不由他不惊,我向他提出密告后,也劝他为自固计,最好秘密修书致上那四处节镇,要他们稍敛杰敷衍态度,效忠皇室,切勿逞性胡作非为,自速其祸,信写好后交给我,带去边处,与各方镇面商,诫劝一番。”
“原来是这么回事,爷如果办好了,又是大功一件。”
“我并不在乎建什么功,只希望能为朝廷弭祸,免得百姓们又受一次战祸而已,高晖再度与我约会,原是问我一下岳丈的心意如何,我说了岳父的表示,他当然很高兴,所以才授权给我,先从岳父的渊源上,劝劝那些人看,如果他们执迷不悟,就要采取严厉手段来对付了。”
“朝廷打算用什么方法妮?”
于是李益把自己的计划与猷策详细地解说给小红听,她原是将门之女,对兵法上的韬略并不陌生,听完后大为赞赏:“爷!您这一手献策实在太好了,兵众则将骄,自古皆然,目前这些节度使也的确是太不象话了,听说安史之乱时,大部份的节度使都拥兵观望,既不尽守土之责,又不应勤王之召?坐视贼势强大,直取长安,否则朝廷养兵百万,何至于被安禄山十几万军马扰得天下不宁,圣驾仓皇而迁蜀中!”
李益笑道:“那倒不能全怪他们,那时候杨国忠李林甫为相,狼狈为奸,一手掩尽天下耳目,那些节度使的粮饷被这两个人居间舞弊克扣,根本不足以养兵,他们只好自取于所辖的地方,朝廷的粮饷拨不拨过去都无所谓了。乱事初起,倒还有好几个忠心耿耿的节镇自动请缨要求杀贼一战的,但是被杨国忠回绝了,他是怕他们带了兵来到京师,要跟朝廷算帐索饷,揭了杨国忠克扣军饷的事儿,在皇帝面前力陈节镇责在戍边,不可轻离,安禄山小丑跳梁,朝廷的禁军有三十多万之众,哥舒翰骁勇善战,足可扫荡贼乱而有余,不必调动边兵而虚边防。”
小红道:“说起来倒也不为无理。”
“巨奸大恶,当然总有一套说词,所以才能说动了玄宗皇帝,颁旨着令边镇不可轻离,可是杨国忠没有想到他玩这一手,禁军的那些将领们也玩上虚报军额,杨国忠跟安禄山一向不和,并不是有心要助敌的,他对各边镇的粮饷上连拖带扣,对禁军方面却十分丰厚。”
“那怎么会一蹶不振?反而被胡儿给击败了呢?”
“我不是说过了玛?他玩这一手,那些禁军将领们集居长安,跟他的私交很笃,自然清楚他的手法,同样地也玩上这一手,所以他以为长城的三十万禁军,实际上却只有二十万不到。”
“以此之数,也优于安禄山的乱军,怎么会败呢?”
“原因很多。安禄山蓄意谋反,他的十几万胡骑都是训拣精良的劲旅,而禁军却都是些老弱残兵,哥舒翰虽善用兵,却过于自负,接下了那批老弱残兵,明知不堪用战、必需固守补充,却偏偏瞧不起安禄山,鼓勇好战,长驱应战,安禄山摸准了他的毛病,故意让他先小胜一两阵,增其骄妄,诱其深入,尽出精锐。终于在灵宣一战,大败哥舒翰而生擒之,潼关失守,天险尽失,但事并非不可为,偏偏玄宗皇帝由于年事已高,不如壮年英武了,闻警先乱,悄然而幸,那时禁军随行尚有十万之众,只要皇帝有决心,尚可一战,而且玄宗皇帝还是打着亲征的口号,人人振奋,那知竟是领军西遁。于是人心更乱,马嵬兵变,总算杀死了杨国忠,缢死贵妃杨玉环,太子率残部赴灵武监国勤王,皇驾则仓皇入蜀”
小红叹道:“上无斗志,怎能期望将士用命呢?爷!这些事妾父曾在军中都不知道,你怎么会清楚的呢?”
“是高晖告诉我的,做君上的人只有对升平盛事或宣扬天威的大捷,才广事渲染?像这些窝囊事,只有一些帝室亲信才能与闻,痛定思痛,以为炯鉴。”
小红叹道:“真想不到,天威赫赫的玄宗皇帝,竟是这么一个皇帝,想到天宝盛年的显赫事件,对于后来的祸败,简直使人难以相信,直到今天,我方明白,渔阳击鼓才起,国势早已衰败了。”
李益也颇为感慨地道:“是的!他不能说是个昏君,少年英发,诛杀太平公主而登基以后,厉行改革,把帝戚弄权的弊端一扫而清,初以开元为号的二十九年,造成本朝的全盛时期,但是盛平之世过久,磨去了一个人的锐气?久事享乐,就不是那么英明了。”
“现在的这位皇帝呢?爷曾经见过驾,应当知道得清楚一点,似乎不会那么儒弱吧!”
李益笑道:“做臣子的本不应该批评君上,那是大逆不道的,故而我们只可于私室谈谈,这位万岁爷不过勉强称职而已,那还是由困难中挣扎出来的,还称不上大有作为,否则就不会被鱼朝恩挟制那么多年,不过现在是痛定思痛,力图振作,异日或有可为。”
“爷不是说他准备逊位太子,自居太上皇吗?”
李益笑道:“那只是说说而已,一时还不至于如此,在我的猜想中,这正是一个姿态,用以安安那些骄臣悍将之心,疏于防犯,然后才便于整肃,尤其听了高晖对我所作的剖析之后,更证实了我的想法。”
他兴致勃勃再度以振奋的口气,把朝廷与高氏密谋,陆续把年青忠贞的将帅人选,举介到各路方镇帐下效力,再在朝中以几个廷臣的力量,徐徐支撑那些年青人,使他们在主帅面前窜红攀升,渐次被重用,终而取代之策说了,然后才笑道:“我想这个办法并不是始自今日,朝廷早就开始了,最显明的一个例子,就是汾阳王郭老岁当其未显之时,在哥舒翰帐下效力,旋又调仆固怀恩帐下效力,在两处都很得人心,这就是第一步;仆固怀恩嫉才,忌其大得人心,才找了个借口办他的罪,刚好遇上了青莲居士李白先生,为之缓颊求情获赦,未几,天室乱起,太子在灵武监国勤王,郭汾阳很快地就升了起来,所率士卒皆为哥帅与仆固旧部,也都是他当年相处过的袍泽,对他十分拥戴,故而能很快地收复两京,击溃贼众,完成了不世勋业,这整个事件就十分耐人寻味。”
小红一怔道:“青莲先生慧眼识人,这又有什么呢?”
李益笑道:“李白为他求情之时,正是失意离京流浪漂泊之际,郭子仪所犯的是死罪,岂能以一个失意的人一书而获免,这就是费推敲之处。”
“那自然是因为青莲先生的清望之名,倍受尊敬之故,他身虽获谪,但在朝野间仍是很有名望的。”
“这话是一般人那么说的,但李青莲不过是小有文名,若言清望,实在还不侈清到那里,他致荆州刺史韩朝宗书,也十足地表示了他只是一个趋炎附势的名利之徒而已。”
小红这下子就不服气了:“他要真是那样一个人,为什么不向高力士、杨国忠门下去求荣呢?那两个人总比韩荆州的权势大得多吧,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这是一般人的公评,可见他之对韩公谦虚,是心仪韩公之为人”
李益笑道:“韩朝宗是玄宗皇帝时的刺史,距今并不太远,如果他真有为人景慕之处,怎么会默默无闻呢?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这两句话除了青莲先生的那封信中,并未见于其他文字,因此这两句诗究竟是天下公评还是李白一个人的谏辞,就很有问题。”
小红搬书本子是斗不过李益的,只有改变话题道:“李白对一个荆州刺史如此谦卑,游幕长安,却不惜获罪权贵,这正是他可敬之处。”
“李白的文章好,诗句工而有仙气,这些我都承认,但是对他的做人,我始终不以为他有多清高,一定要我批评,那就是小有才气,不务正途。”
这八个字下得太苛刻了,小红对李益是很尊敬的,但李青莲居士也为她私心所淑,那与她后来的职业有关,寄身歌楼,吟唱时最多的还是青莲的诗,因为他的诗句中多飘逸之气,那是天才与灵感再加上洗炼的作品,在诗的王国中,他那超然的地位是无人可及的。
李益看出小红的表情,笑笑道:“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同意我的看法,那没关系,因为你没有研究过他的人,只试过他的诗文,从诗文上去了解他是不够的。”
“那该从什么地方了解他呢?”
“从很多地方,先从他来到长安之后,未显之前那段日子看,他就是个很投机的人,佯狂诗酒,作出一付自命不凡的狂士之状,目的无他,为售其才而已。因为他很清楚,只有这个方法,才能很快地引人注意。自有一批书呆子为他吹嘘,为他荐举,把他捧成个名人,这一点他成功了。像贺知章等人全为他的磅礴才气所倾倒,把他誉为天下无双奇士,高捧上三十三天去。”
“他为什么不投杨国忠的门路呢?”
“这正是他聪明处,他知道自己的一切很对玄宗皇帝的胃口,只要能为宫中所知,立可直步青云,而杨国忠、高力士等人跟皇帝太接近,自然也知道这一点,他若是投入那两人的门路,一定合被倒当出不了头,而且那两个人地位虽显,却为士林所不齿,皇帝祖信他们不错,却不会看重他们荐举的人。皇帝很重名士,为士林所不齿的人,虽然有才,也不会受到重视的,因此他选了第二条路,尽量表现自己的狂态,这无非是一种故作姿态而已。”
小楼低头不语。李益笑道:“高扬二人和士林不睦,士林所重,必为高杨所贬,一方面抬,一方面眨,正好达到了他的目的,使他在短短的时间内,声名大噪,还没有见到皇帝。
他的名字已经简在帝心了,终于渤海国上了一封本国文字的表章,而他恰好游过渤海,懂得渤海文,造成他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其实这也是贺知章等人故意造成的。长安有同文馆之设,专事通译各国文字,岂有不识渤海文之人,只是这个机会一向不为人重视,操之于士林之手,贺知章等人利用这个机会,把他给推了出来,他更懂得利用机会,藉机拿矫,故意要高力士脱靴,扬国忠捧砚,来引起皇帝的兴趣。加深皇帝的印象。”
“那是很危险的事。这两人都是当朝贵显。”
李益笑道:“不错,但是他知道这么做不会有危险,而且一定会得到皇帝的答应,因为皇帝对高杨二人的不学无术是知道的,对他们平时与士林不睦的事也很清楚,有时为了压抑士林的骄气而宠信他们,但有时也必须压压这两人的锐气来取悦士林,这样才能表示他的圣明,这也是一种权术。他在那种场合下、故意来上这个要求,看上去是为了读书人出口气,其实却是给皇帝造成一个尊重斯文的口碑而表彰圣德,这件事深深地乐到皇帝的心里去了,皇帝当然会欣然同意,因而也一下子造成他显赫的盛明。”
小红只有点头的份儿,她想得不如李益深入,但毕竟是个明理的人,李益分析得都在理上,使她无可辩驳,但是毕竟对一例私淑已久的偶像,不容易一下子推翻,想了半天才道:
“爷,草檄退蛮书,醉拟清平调,这是倚马才华,爷用小有才气四字,不是太苛了一点吗?”
李益笑道:“退蛮书不过是渤海文字通顺而已,清平调三章,词意新丽可喜,但那一章是经世纬国之才呢?士人之才应以治世经济为上;青莲的倚马才华固为不错,但最多只是个文字清客而非庙堂之器,所以一下子爬上了天,得到皇帝那样的赏识,却无以寄重,因为皇帝跟他接触久了,也了解他的才气只在诗文,不谙世务,所以宠过一阵子,又渐渐地疏远了,这才是位不得志的原因。有人说他是以飞燕新一句?暗讽贵妃杨玉环而获罪,那是冤枉了杨贵妃,玉环姊妹跟皇帝那一手谁都知道,何况飞燕合德姊妹并宠于汉宫,被认为是天子风流韵事,皇帝经常聚了杨家姊妹一起行乐,以不逊色于汉皇而自诩?可见这件事并没有什么了不起,而且杨妃体腴,自以为傲,皇帝也喜欢胖美人。绝不会为做以飞燕暗讽太真之肥而生气的。”
“爷说他不务正途又是何据呢?”
“他没有把握机会,没有善用自己的才华聪明,受知之时,不在治世之学上下功夫,一味以词藻之丽而为计,就是不务于正,这批评难道错了?”
小红叹了口气道:“爷是够资格作此批评的,爷初到长安,也是以文名而噪,可是爷之屡受重寄,表现的是治世之具。”
李益傲然道:“我不否认我是个名利之心很重的人,但是我求的不是浮名虚利,我拿出来的是真本事。”
小红显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谈下去,转移话题道:“爷刚才谈到郭老千岁,那又是怎么回事呢?”
李益笑道:“郭汾阳可能就是朝廷有心作育的人才,派到哥舒翰帐下,就是为了要渐渐取代哥帅的将权,那知道他太得人缘,引起了主帅之忌,故意生了他一个死罪,朝延有意开脱,却又不能太明来,正在为难之际,恰好李白来上这么一封说情的信,使得当事者顺水做人情,借重李白的清望,把郭汾阳开脱了以塞人口而已。”
小红道:“如此说来,郭老千岁之有今日是早已内定了?”
“那又不然,朝廷对这一类的青年将才甄选了很多,但成就则视各人的机遇与作为,郭老千岁平乱拒胡,是以他不世的功业与汗马功劳,才造成今日的地位。”
小红道:“这也是高晖告诉爷的吗?”
“不是!是我自己的揣恻,不过也有相当的根据,正因为郭老千岁当初受命以制哥帅,他深知朝廷用将之道,乱世可拥重兵而捍卫国土,太平盛世,拥兵则易遭忌,所以他很聪明,每当战事一了,立刻自请释兵权,除了一些家将之外,几乎全部交出去,这样才能得保首领,以及功名富贵,居朝握兵权,是最危险的事”
小红轻叹道:“不过这也难怪朝廷猜忌,兵权到了谁的手里,都会威胁到皇室的安全,鱼朝恩以寺人之微,手执兵符之后,就开始作威作福,内挟天子,外令朝臣了。”
李益道:“这是很难说的事,权势握在手中,就会使人改变了,在朝如此,在外的将领又何尝不如此?玄宗初,原来只置了十方节度使,就是怕他们拥兵太重,慢慢予以分散,可是到了现在,分为三十九镇,仍是难以控制,那些人军权在手,就不肯放开了,而且还变本加厉,对朝廷的旨意也都不太愿意接受了,他们如果忠心国事,倒也罢了,可是安史之乱,就是一个明鉴,那些节镇为了怕自己的兵力受到损失,坐视朝廷为乱贼所凌而拥兵不动,这变成了朝廷替他们凑兵,而让他们坐雄一方,这种情形绝不允许久长。先肃宗皇帝时,天下初定,无力振作,今上隘位后,又有鱼朝恩所制,难有所为,好不容易把鱼朝恩诛除了,开始着手整顿边镇,但又不能做得太明显,只好从小的地方先开始,而且也不能明令以行,只有从徐徐更替着手,我适逢其会出边筑城治河,牵到岳父那一闹,高晖才告诉我一个大概,当然另外一半是我自己摸索而得,向高晖讨来的差使。”
小红一征道;“怎么是爷自己找来的事儿?”
李益意气奋发地道:“是的!小红,你明白我这个人是不甘雌伏的,有这个机会我绝不会放过,在个人而言,固可一抒所学,博个万里前程,但是对君国而言,也是分君之忧,为朝廷奠定万世之基,继往圣之绝学,我不屑为,但是待万世开太平,则我当仁莫让”
小红叹道:“爷的志向是很令人钦配的,只是爷为一个书生,无拳无勇,如何去担当这个责任呢?”
李益傲熬道:“我胸中有十万甲士,身外有卿一枝宝剑,只要算无遗策,一样可以建奇功,立功业,莫谓书生无用,蔺相如在秦廷劫持暴君,终于完璧归赵,他也只是一介书生,可是赵国名将廉颇,徒拥重兵,却办不了这件事。”
小红震了一震道:“爷说要用我这枝剑?”
“是的,我先用岳父的手书,加上商晖的密札,说动他们接受调兵之议,假如他们拒绝。就用得到你的剑了。”
“爷说要我杀人,就是指此而言?”
“不错!我不会要你去胡乱杀人的。”
小红搪担心地道:“在这种情形下,妾身自然不敢推辞,不过爷,方镇节署,都是禁卫森严,每个人的身边都有不少的卫士。我这一枝剑恐怕难以成事,而且还会误事,爷要考虑消楚。”
李益笑道:“我早就考虑好了,这本来就是行险之举,只要万无一失的来干,带上几万人马也不够,但是,一枝剑却可以成得了,因为我轻骑简从,也不是武将,更备有岳丈的私函,他们谁都不会怀疑我。”
小红苦笑道:“话虽不错,可是要谈机密事,他们固然会摒去从人,妾琼也没有理曲跟在身边呀!”
“你是我的侍儿,自然不同。”
“不!爷!您对军队的情形还不熟,越是机密大事越禁妇人介入,您要求对方摒退卫从,自己却带个侍儿前去。不仅在道理上说不过去。而且反而会招疑?”
李益倒是一怔,他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他也只是怔了一会儿,随即笑道:“小红,多亏你提醒,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你放心好了,我已经有解决的法子了。我带着你去拜客不便,但是他们来回拜我时,就好办了。”
“爷要他们来回拜?”
“这有什么不可以?他们是地主,理应回拜的。”
“爷!别的我不清楚,但是军中的情形妾身略有所知,尤其是这些当节度使的,一个个架子大得很,朝中一品大员路过,他们都爱理不理的,爷这六品前程”
李益哈哈一笑道:“小红,我这六品官儿与别人不同,在长安你也看得出,我结交来往的都是些达官显宦。而且堂堂兵部尚书,我照样也能把他整下台来,阁老丞相,我李益的名刺送进去,都是亲自出迎的。”
“那是在京师,到了外面,大家只重势。”
李益淡然道:“我知道,小红,但是权势并不在官品的尊卑,而在人事之运通,正如你所说,一品大员他们爱理不理。但我这六品的委员却非要他们降阶相迎不可,原则上就这么决定了,你等着瞧吧,只要他们敢不来回拜,那就算他们有种。”
谈话就这么结束了,在此后的行程中,李益绝口不谈此事,但是他并没有安闲下来,只要一有空,他就在构思如何进展这件事,而且在快要接近第一站时,他的神情显得有点焦灼。因为他在等高晖的密函,虽然他的囊中带了高晖与卢方的私扎,可是听了小红那番谈话后,他知道那些可能还不够,要想使得这些方镇们俯首听命,他必须还要一些真正具有权威的证据──兵部调度军马的兵符。
这才是真正权威的象征,所以在第二天,他就以十万火急的加紧文书,致函商晖,要求给予便宜行事的兵符。
这等重要的东西是不轻易予人的,可是李益敢开口要,相信高晖也肯定会给的,因为他从事的是一项非常的任务,必须要用非常的手段;所以他在信中的语气很坚决,但是也把理曲陈述得很明白。
回文未到,他的行程却已经到了第一站──凉川。这原是卢方的节度使区,接任的节度使史怀义是高晖的同门,也是由卢方自荐留后的继任人,整个计划的实施。
必须要先透过他的同意才能实施的。
李益在这儿第一次尝到了冷落的滋味,也使他更相信小红的话,边廷使节的架子是够大的,也够势利的。
李益的名刺投进去,因为他在这儿有一些小工程,所以做的名刺上只拟兵工二部札委督工的名义。史怀义只派了一个书启文案先生接待他,态度很冷淡,略道辛苦后,就交代道:
“贵委员治城工务有什么需要,直接责成地方官供应就是,凉州为帅府所在地,贵委员又是为筑城国防公务,兄弟一定会关照当地州府悉力相助,这是督帅的一点小意思,以酬贵委员为国宣劳。”
信手递过一个盒子,李益蹩了一肚子气,但是他的涵养很好,不动声色地接了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两锭赤金,大概是二十两重,原来史怀义把他当作登门打秋风的了。出手二十两金子不算少,可是对李益而言,却是一个很大的侮辱,他还没有来得及表示,那位老夫子已经拱手道了一声告罪,自行退去了。
李益本来想立时取出卢方的私函的,但是想想忍住了,一声不响,怀了盒子出来,然后回到行馆,督工的事情他叫方子逸去向州府联系会办了。
自己把卢安叫了来,把卢方的私函叫他递进去,同时也吩咐了一番话。
卢安原是从这儿去的,卢方晋京赴任,带走的只是私人,帅府的人员都是旧日班底,他自然很熟,所以很顺利的进入了内堂,见到了史怀义,呈上了卢方的私函后,史怀义的脸色变了,先请了卢方的安,然后才问道:“恩相的娇客李公子是否已经来了?”
卢安道:“回督帅,姑爷已经来了。”
“请!请!贵管家也是的,李公手既是恩相的东床娇客,就是自己人,怎么还那么客套,让他在外面等候呢?”
卢安道:“回督帅,姑爷此行另有要务,恐怕引人启疑,所以讨了一份顺便的公务,监工筑城,上午已经来过一次,奉了府中罗老夫子的指示,去接洽州府了。”
“什么?罗春霆没有跟我说起呀!”
卢安知道他在做作,也不便说破,取出一个盒子道:“家老爷对罗老夫子的能干一直很推崇,这次还命小人带了一点微意,致上罗老夫子。”
盒子里面放着早上给李益的两锭赤金,史仲义自然是知道的,但是这个时候却不能承认,一迭声的叫把罗先生召了来,那位老夫子进来时还十分从容,他跟卢安也是熟人,见面就笑道:“卢安,你怎么来了,莫非长安卢老大人有什么重要消息吗?”
卢安笑笑道:“没什么事,只是一件小喜讯叫小的来通报一下,我家小姐字人了。”
“哦!那倒是一件大喜事,是那一象的王孙公子,有这么好的福气,能娶得这位绝世佳丽。”
史仲义已经沉下脸道:“春霆,你是掌管文案的,本爵的一切书信都是你经手,对京中的动态,你也应该注意,京里来了人,你怎么不问问清楚就随便自主应付了!”
罗老夫子一怔道:“没有什么人来呀,只有今天早上兵部来了个督工修城的,那是地方官的事,根本无须禀告帅府的,但他递了个帖子,学生也不便太过冷落,照往例打发了,看他的意思,似乎意犹不足,学生嫌他太贪心,懒得多纠缠,借故告退了。”
史仲义冷笑道:“你真能办事,尽替我得罪人。”
罗老夫子道:“督帅,那家伙年纪轻轻,又只是个六品闲员,学生已经照最厚的例子开发”
“你有没有看看那是什么人?”
“好像是姓李的,学生一看品衔职称就懒得去记他的名字,督帅,这些家伙学生很清楚,不学无术,汇缘人事弄了个部里闲员,好容易逮到这么一趟差使,就想一次把本钱弄回去,那有这么好?”
卢安实在忍不住了,冷笑一声道:“罗老夫子这次你可弄错了,这位李公子可是真才实学,少年得意,去年中的进士,文名遍满天下。今年年初在长安灯市时,作客汾阳王府,会同了他的几位江湖侠士,谍杀了鱼朝恩。这么大的事,罗老夫子难道也不知道?”
罗春霆道:“这个敝人自然知道,这位公子讳益,人皆称李十郎,是前肃宗皇帝时,丞相李揆公的侄子,而且又是卢中书大人的内侄,贵管家随卢大人晋京,想必见到那位表少爷李公子了。”
“当然见到了,而且我家小姐就许配给表少爷。”
罗春霆眉开颜笑地道:“原来就是这位公子呀,好!好!珠联璧合,玉人无双。那时卢大人还在此地任上督军,夫人与小姐对这位少爷的事特别留心,每次京师来人有了新的消息,她们都召见敝人来亲自垂询,那时敝人就想到他们可能会亲上加亲的,现在果然是如此咦,管家,你说的这位李十郎,不会就是今天来的那位吧?”
他蓦地警觉,看到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对,尤其是史仲义,神色已经沉了下来,这方知道自己犯了过错,更明白那位年轻的委员,正是卢府的娇客,不禁变色道:“这怎么可能呢?
那位李公子建了这么不世奇功,朝廷因功封赏,也不会放这么一个闲缺呀?”
卢安道:“姑爷放的是郑州主簿的缺。”
罗春霆又道:“那还是太委屈了,不过郑州是府郡,主簿是六品缺,李公子是新科进士,已经算可以了,功在朝廷固然不错,可是这一功不同于在疆场杀敌卫国,鱼朝恩弄权挟制朝廷,却是件不便公告于天下的事,那是朝廷的一项隐衷,所以只有把李公子记在心里,慢慢地擢升”
史仲义冷冷地道:“春霆,你是在卢恩相手下的老人,对一切的情形都很熟。所以本爵接任后,依然一切都借重,而合作以来,诸多赐助,本爵十分感激”
罗春霆惶恐地道:“督师爷言重了,学生才疏学浅,蒙督师爷不弃,学生铭感五内,唯竭驽钝以报”
“罗先生,客套话都别说了,今天卢恩相的娇客李公子前来,你那种接待法,实在使本爵感到愧对恩相”
罗春霆苦着脸道:“督帅,筑城小事。兵工两部札委员前来督工,在一般的惯例上,都是指派一些闲员前来,学生怎么会想到是李公子呢,何况这件事学生也曾”
史仲义冷冷地道:“不错!你向我报备过,但是你可没有说来的是什么人!罗先生,我相信李公子的名刺上,不会没有姓氏吧,你难道只看上半截的?”
罗春霆道:“学生曾经看了一下,可是名刺上写的是李君什么的,学生对那个名字没有印象。”
卢安道:“君虞是姑爷的官讳,姑爷是以公务来谒,当然不能写上小名,而且也不能用李十郎为名吧?”
罗春霆用手敲着脑袋道:“对!对!李公子官讳君虞,我以前倒是打听得清清楚楚的,只是姑臧李十郎的名气太大了,往往使人记不起他的官讳,而且李公子年纪轻,初出仕不久,他的官讳知道的人实在不多,学生自承疏失,可是督帅可以问问,府里别的人对这个名字是否知道?”
史仲义道:“罗先生是专营这方面事务的,别人可以不知道,先生却不该不知道。”
这是直接的申斥了,罗春霆低头不敢作声,史仲义更为生气地道:“先生如此对待李公子还不打紧,要是让卢恩相知道了,却以为是本爵故意怠慢,恩相对本爵提拔之恩如海之深,这一来以为本爵是忘恩负义之徒,这个误会叫本爵如何解释?”
罗春霆汗如雨下,只有连连躬身道:“是!学生该死,学生立刻前去向李公子请罪。”
卢安冷冷地道:“罗先生,你现在得意,不记得家主人了,家主人却没忘记你9这次还特别叫小的给你梢了一份薄礼来,请先生赏脸收下。”
说着把那个盒子递了过去,罗春霆不必看内容也知道是什么了,更是惶恐难安,迟迟不敢收下。
史仲义冷冷地道:“罗先生,人已经得罪了,该怎么想个弥补的办法是你的事,还推托什么?”
罗春霆久居幕府,对官面上应付的手腕到底还是内行的,这件事虽是自己的疏忽,但史仲义本身也有责任的,只是目前必须要自己顶起来,因此双手接过那个盒子,谢过了卢安,然后把盒子又塞回在卢安手中陪笑道:“安老哥,你我以前总还是一起同事,凡事总得多多照应,这件事还望老哥指点一二,兄弟改天再说。”
卢安二十两金子到手,心中着实欢喜,也深深地感激李益料事之明,因为这一切都在李益的意料中,唯其如此,他方更要为李益争一下,因此一笑道:“这是算什么?一罗春霆笑道:“这是督帅对老哥远道而来,略酬辛苦的微意,兄弟回头对老哥还有一番谢意。”
卢安笑道:“我是奉了大人的命令侍候姑爷前来的,家大人致督帅的私函,本是由姑爷带来的,因为没机会投递,才叫我再送来,我可是一点都不辛苦。”
史仲义道:“管家,日间得罪李公子之处,本爵实在也难辞其咎,万望管家在李公子面前妥为解释,回头本爵当请罗先生专程前往叩诣李公子,一则是请罪,再者也邀李公子过来一叙。”
卢安笑道:“督帅!您这儿对京里的情形太隔膜了,京师发生了很多大事,您好像一点都不知道的。”
史仲义道:“河西远处边塞,本来就难通音讯,完全是靠军中文书传布公文才知道一点事,管家从长安来,正要多多请教呢。”
卢安笑道:“督帅,别的事不值一提,兵部尚书易人,这是与督帅有切身相关的大事,督帅该知道的吧!”
史仲义笑道:“这当然知道,邸抄在五天前就得到了,前任尚书于善谦病故,新放了吏部侍郎高晖是本爵恩师应龙公的哲嗣;与本爵有同窗之谊,是以闻讯之后,立刻拜书前往道贺了。”
“这其间颇多曲折,督帅是否也知道?”
史仲义笑道:“这个本爵倒是比别人清楚得多,先恩师为权监鱼朝恩所害,跟于老儿不无关联,吾辈门生故旧,对此莫不耿耿于怀,想必圣上也知道了,所以于老儿一死,兵部尚书放了高晖兄,本爵并不感到突然。”
卢安道:“督帅,家大人的信中说了些什么,小人不知道,但是小人临行时,家大人曾经吩咐过有几句话一定要面告督帅,刚才一打岔,小的没来得及说。”
口中说着话,眼睛却看着罗春霆,罗春霆见机,连忙道:“安老哥,兄弟不知道你来了,因此也没准备,你跟督帅把事情交代好了,回头上我那儿去喝两杯,我这就叫人去准备一下。”
他正准备走开,史仲义却道:“罗先生不必走开了,你是恩相手上留下来的人,本爵与卢恩相之间的事,你完全清楚,你也听听好了。”
卢安笑道:“原来罗先生受到督帅如此器重,那可就太不该了,因为家主人所要交代的事,不仅与督帅有关,跟新任尚书高大人更有密切关系,而所有的关系,都串在我家姑爷身上,姑爷这次出来督工,是高大人一力促成的,就是有很多的秘密要公,要委托姑爷来促成的,罗先生怎么竟把姑爷当个叫化子似的打发出去了!”
这句话说得罗春霆很不是滋味,因为卢安在帅府中也只是司阍之职,还在他的管辖之下,现在因为卢方调升,卢安跟着走了,他仍留在节度使署,互相不在隶属,较为客气一点,刚才更因为一时疏忽,得罪了李益,不得已才称呼他一声老哥,已经够委屈了,但卢安居然当着面指斥他起来了,怎么样也下不了台,脸色一变,朝史仲义一拱手道:“学生无能,学生告退。”
他这么一走,史仲义也感到很不是滋味,故忍不住道:“管家,得罪了李公子,究竟是下官的疏忽”
卢安却笑笑道:“督帅,不是小人放肆。实在是督师大人太不明白现势了,罗先生跟您的关系,小的自然清楚,有些话不能当看他说,小的才点了一句,督帅硬要留他下来,小的只好挤他走了,不过请督帅再恕小的放肆,督帅大人这个亲信师爷,也该换个人了。”
史仲义更是不耐地道:“管家,本爵与卢恩相之间”
卢安道:“家大人与督帅之间的事,罗先生可以听,但新任兵部尚书高大人与督帅之间的事,他不能听,小的这么说,督帅大人应该明白吧!”
史仲义不禁一怔,望着卢安发呆。
卢安道:“督帅,事情有轻重缓急,有些事。家大人知道一半,小的因为追随姑爷。知道七成,所以姑爷才命小的前来投书。”
史仲义更是诧然地道:“那李公子是”
卢安道:“我家姑爷自然是完全知道,他今天来拜诣督帅,原是准备从事密谈的,他也以为督帅见到了他的名帖,必定会邀到密室相商的,那知督帅连面都不见。”
史怀义更为紧张地道:“这本爵的确不知道。”
“所以小的才认为督帅该换个老夫子了,方今的局势督帅是知道的,打从安禄山父子作乱以来,一直没稳定过,督帅虽然镇守边处,对朝廷动向不太清楚,但是盛衰兴废,跟督帅的前程多少总是有关系的,所以对长安的动静,督帅应该关心才是!”史仲义的脸上现出了惊色,爱容道:“管家在恩相门下时,就以干练见称,本爵没想到管家还有这一肚子学问!”
卢安有点得意,心中对李益更为钦佩了,他知道自己虽然心眼儿活,也不过是官场上的事儿通违一点罢了,怎么样也说不出这番有学问的话,这套说词是李益教的,而且李益保证。只要他对史仲义说了这番话,必然可使对方改容相向。初时他还不敢相信,现在斗胆说了出来,果然使得史仲义态度改变了,而且改变得很多。史仲义本来是坐着,让他站着回话的,这时居然伸手道:“坐!坐!坐下来慢慢地说,下官还要详细请教。”
指着侧面的坐位,那是客位,卢安以前在帅府侍候卢方,知道这个位置的尊贵性,普通州府前来叩诣晋谒,也未必能挨到这个坐位,因为唐代的节度使地位相当崇高,起初只是领军,到了后来,则兼及民政。
州府郡守等地方官,虽由朝廷管辖任免,却也归节度使节制,对于地方官,节度使只差没有直接任派,却有权去免,方镇认为那个地方官不合意,无须申述理由,一个手谕就可以叫他滚蛋,然后再通知吏部另行选派,所以在节镇辖区内的地方官很难做,他们必须受到双重的节制。跋扈一批的节度使,更是自行荐举官吏的,如安禄山为范阳节度使时,就保举范阳户曹参军颜杲卿为常正太守。不过颜太守倒是位好官,并没有因为禄山的保举提拔而成为他私党,安禄山兵变时,颜桌卿竟大义凛然,坚不相从,率部以抗,城破被执,破口大骂安贼不屈,终被割舌而死,这是天宝末年一件很令人感动的忠臣事迹。
安史乱平,节镇的权限稍遏,但是对地方官,还是具有相当的控制力的,即使不能自行指定要谁来干,却可以决定不要谁干,一直换到满意为止。
所以在节度使辖区内的地方官,到了帅府是没有多大地位的。
卢安能够在史仲义的面前捞个位子坐下谈话,可见所受的重视了,因此他告罪坐下,态度不敢放肆,只是屁股挨住半边椅子,随时准备起立,谈话却壮胆多了:“蒙督帅抬爱,小的追随家大人在边廷,也不知道这些事情的,追随家大人内调晋京才懂得多一点,自从指定侍候姑爷出京公干,跟着姑爷,才算真正地懂得这些官场的琐碎,所以才斗胆进言,督帅是军伍出身,用兵捍卫国土,对从政之道,自然生疏一点,可是罗老夫子既为督帅倚重,却不该忽略这种事情。”
史仲义道:“罗春霆也不是不注意,只是凉州距长安数千里,消息阻隔,在所难免,要等朝中有人来才得知一二。”
卢安笑道:“督帅,不是小的放肆,像这种事不能等候消息来,必须要争取主动,在长安预先就连络好专人,把有关的消息尽快地传告,这样才能掌握先机,预定决策,一旦有利害相关的事情发生才不致仓皇无策;罗老夫子没有做到这一点,就是没有尽到职守”
史仲义道:“受教!恩相的这位娇客李公子,倒是一位很了不起的人,年纪轻轻”
卢安忙道:“督帅,这位爷的确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才,满腹经纶不必说了,最难得的是他在长安两年内,不知做了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
于是他把李益的事迹吹嘘了一遍,不必添枝加叶,已经够惊人的了,尤其是会合江湖游侠,力诛鱼朝恩,以及扳倒于善谦等事迹,几乎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最后又加重语气道:
“家大人的确幸运,招了一位乘龙快婿,虽然家大人的官儿比他大得多,但是沾光的却是大人,长安的官很不好做,要不是靠着姑爷的维持成全,家大人那顶纱帽差点就保不住了,而且新任的兵部尚书高大人跟他称兄道弟,临行之际,高大人亲送过渭水,在咸阳密谈了一夜,有很多重要大计交付,罗老夫子居然把他当作了一个打秋风的闲员打发,这不是误事吗?”
史仲义这才连声跺足道:“该死!该死!罗春霆的确太疏忽了,不过这位李十郎也是的,既然另外负有使命就该到私宅来相商的,他以那个身份前来”
卢安道:“督帅!不是小的多嘴,姑爷那个身份虽然不足道,但他李君虞三个字却够份量的,如果罗老夫子没有听过这个名字,是该卷铺盖了,这表示他对份内事毫不关心,怎能替督帅分劳呢!”
史仲义自己也感到不好意思,搭讪着道:“管家,我高晖兄要李公子带什么样的消息来呢?”
“这个小的可不知道了,不过小的想一定非常重要,否则姑爷也不会忍着罗老夫子的那顿奚落回行馆了,如果他能告诉小的,也就可以告罗老夫子了,他只吩咐说这事只可对督帅一人陈述。”
“那就烦管家回报,说下官在私衙设筵为他洗尘,请他务必前来赏光。”
卢安苦笑道:“督帅,您的私衙未必都是自己人,姑爷如果能来,又何必要小的跑这一趟呢,早上他来的时候是有身份做掩护,督帅那时见了,不会引人注意,罗老夫子当着那么多的人,给他一番难看,如今又隆重其事的在私衙设筵,不是反而会引人注意吗?”
“那要怎么办呢?下官倒不是搭架子,已经得罪了他,就是去回拜他一下,也没什么关系,只是那样一来,不是更为张扬吗?”
卢安道:“罗老夫子日间那一番冷淡,倒是不无好处的,姑爷的行馆里反而很清静,依小的看,督帅不如微服简从,悄悄地去一下,倒是好谈事情。”
史仲义不禁犹豫道:“这要是让人发现了不是更糟吗?驿馆里的人杂得很”
卢安道:“姑爷没住驿馆,驿馆里的人嘴脸太势利,姑爷在帅府里饱受冷落,驿馆里的人也就不起劲儿了,中午的时候,驿站里只交了两方豆腐,一块猪肉,一把青菜,还是姑爷身边的侍儿小红姑娘自己下厨料理的,姑爷那受过这个,没等用完饭就搬了出来,包下了一家客栈”
史仲义更不是滋味了,连忙道:“下官失礼,下官失礼,这太不像话了,管家请回去先向李公子道歉,下官回头立刻就去回拜。”
卢安道:“那不敢当,姑爷所以搬出来,也是为了方便与督帅私下一晤,他把客栈里的人都摒开了,单独要了一个独院,除了小的外,就是一位跟着侍候的小红姑娘,再也没有别的人了。”
史仲义道:“管家回去说我即刻前往负荆请罪!”
卢安这方答应着行礼告别,史仲义把罗春霆又召了来,虽然卢安那样说了,但是一个心腹文案师爷,掌握着主帅太多的机密,那怎能轻易说换人就换人的。
不过史仲义把李益在长安的事情说了,又把卢安的话,婉转变为自己的意思:“春霆,看来我们对长安的消息太隔膜了,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们竟一无所闻,究竟是不太方便,以后是否要在长安专设一两个连络的人呢?”
罗春霆这时也是一身冷汗,呐呐地道:“是学生的疏忽,学生对这一点并未遗漏,长安有几个朋友,把发生的重要事故都会写信来告诉学生,只是那些朋友都是些不得志的斯文名士,像这种秘闻一时难以详知,而李公子又来得太快,所以才没赶上。”
史仲义笑道:“春霆,诛杀鱼朝恩的事可是半年多以前的,你我也是所知不详,还以为是郭老千岁与翼公秦爵所为,可见我们传消息的人有待加强!”
“是!是!但是这种秘闻不是寻常百姓能得知的,学生都是些布衣之交,实在难以为力!”
史仲义道:“春霆,你别多心,我知道这不能怨你,只怪李十郎的名号太响亮了,大家都把他的官讳给忽略了,至于有关加强对长安的连系,我看还是借重卢安吧,这个人很精明,到长安去混了一阵变得更干练了,回头我另外找个人跟他谈谈。至于这儿的事,还要你多费,,现在我们来商讨一下微服私访的事,你意下如何?”
罗春霆想了一下道:“李十郎既是卢阁相的女婿,督师与卢阁相渊源深远,就是回拜他一下也是应该的,而且也不会招致物议。李十郎所以要如此做作,无非是要报复一下学生给他的难堪而已,这是学生的疏漏,连累督帅受屈,但礼亏在吾方,督帅只有破费一点,公开前去回拜一下。”
“那应该的,谈不到破费,不过他说有密事相商,倒不是故作渲染,恩相的私函上也曾说过。”
罗春霆见史仲义没把信拿出来,知道内情必然很重要,因此略加思索才道:“礼不可缺,微服亦可如议。”
史仲义道:“这是怎么说呢?”
罗春霆笑道:“假如真是要秘密。他就会让卢安先来缓容后,随即到内衙来商量了,何必要督帅再去一次呢?而且他离开驿馆,包下一所客栈,又何尝不张扬呢?以他是卢阁相女婿的身份与督帅会晤也不在乎张扬的,即使到帅府来,仍然可以秘密晤谈,不过因为礼屈在我,也只有听他的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以他的身份地位,日间在帅府受到学生的对待是也难堪了一点,不给他扳回一下,对卢阁相及高尚书面上也不好看,所以他理应有这番做作”
史仲义点头道:“不错,你跟我的想法一样,若对京里来的一个部札委员,我们的对待没有错,我节度河西,坐镇一方,是不必应酬这些过往司员,不过,今天卢安那奴才的话也不无道理,本帅之得有今日全仗卢恩相的提拔与栽培,卢恩相内调后就全靠本帅自己了,内无奥援,朝廷的动静不可不知,有些人虽然本身不足道,但背后靠山却硬得很,对他们还是以不得罪为佳,今后你要留心点。”
罗春霆不以为然地道:“督帅,我们这儿已经算是客气的了,据学生所知,有些地方,节度使帅对朝廷的大员都不理不睬,朝廷也莫之奈何。”
史仲义轻叹一声道:“春霆,这里中情由你不知道,那些边帅对廷令蔑视的情形,本帅很清楚,但是你不要以为这是朝廷纵容他们,而是一时无法顾及而已,前些年,朝廷内制于鱼朝恩,鱼党的私人自然是有所恃而骄,对非其羽党,鱼朝恩为巩权起见,也不肯轻易启怨,才造成这个局面的。现在鱼贼伏诛,大权归于一统,对这些桀傲将帅,朝廷绝不会坐视的,慢慢的就会设法对付了。”
“可是督帅忠心耿耿,朝野皆知,绝不会如此的。”
史仲义苦笑道:“忠心耿耿,只是你知我知而已,如果得罪的人太多,那些人近在帝侧,随便进上几句谗言,圣上看不见我们的忠,,却听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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