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逸在相国寺中的客房中已住了五年。他已经中过举式,到长安是赴进士试的,却一直仕途多舛。始终未售。京试三年一比,他却在长安一住十年,越混越潦倒,好在他的治学很杂,什么本事都来得一点,混日子倒不太困难,为人也很风趣,斯文酒会,也经常有他的份。
李益跟他见过几次面,很谈得来,因为方子逸跟李益一样,专好离经叛道,经书已经熟透,闲下无事就开始挑毛病。来到相国寺,李益就从侧面进去,那儿都是客房,大部份各地来京的落第士子借居用功的地方,寺里的和尚也不收任何费用,等于是做好事,免得这些士人穷途潦倒,连个栖身之处都没有,也算是敬重斯文之意。因此进相国寺只有一个条件,就是必须是外地来京会试的举子,只要够资格参加进士大比的就行了。
而且只要住了进来,寺中的礼貌不缺,亭园打扫,自有小和尚负责,只要不嫌弃,一日两餐素菜粗饭也供应无缺,寒冬一件棉袍,每季一双鞋袜都准时奉上。这也是一项投资,这儿的居客如果中了进士,或多或少对寺中总会有一番报答。再者这份花销,也不要庙里出,十方信士,在进香的时候,附带的也会为这批寒士聊表一番敬意,而长安的官宦豪门的每年捐献香资时,也一定另有一笔钱来照顾这些人。所以住在相国寺的士子虽然穷,多少总还能维持着一份斯文尊严,不致于衣食无着。
方子逸在相国寺寄居了五年,已是个老客了,所以他的屋子居然有一明一暗两间,李益到时他正搬了一张凉榻,打了个赤膊,在树荫下呼呼大睡。
李益用扇子在他肚子上轻轻地敲了两下,方子逸才醒,张开眼睛看见是他,含笑坐起来道:“难得,难得。新贵人怎么有闲光临,是在那家雌儿的香巢里设下酒筵,拉我去叨兄一番,这下子你可找错人了,我已经下定决心,戒绝治游了!”
李益一笑道:“这倒是难得,花间常客,居然绝足花丛,你怎么舍得下这个决心的?”
方子逸道:“倒不是我不想去,而是越混越没意思,姐儿们承欢陪笑,还有缱头可拿,我跟着凑热闹,一样的要费精神,逗人家高兴,却分文无着落,还要落个人情,混得连个妞儿都不如了,所以一赌气,已经推了十几个约会了,你要是也为这个而来。就免开尊口!”
李益笑笑道:“我没有那些闲功夫。”
“不错!你是个大忙人,放了个肥缺,还没有上任,省亲归来就把长安差点没闹翻过来,听说你还把未婚妻子也带到平康里去大大的风光了一番,如果是那位卢小姐作东,我倒是可以破例一陪。”
李益道:“也不是,子逸,你在长安有没有什么丢不开的事儿?”
“我还有什么丢不开的?只欠一屁股的债,我倒是想丢,偏偏那些债主们舍不得我!”
李益也被他逗笑了,取了两张飞钱道:“这里是二十千,料理你的债务总够了吧!”
方子逸笑了起来道:“十郎,你真把我看成大财主了,大大小小二十九笔,合起来也不会超过三千,我要是有本事欠下二十千的债,就不会窝在这里了!”
李益笑道:“阁下何至于如此?”
方子逸叹了口气道:“十郎!你是运气好,一榜进士及第,叩开了云途龙门。不知寒士之苦,与世人之势利,你以为二十千是很容易借到的?”
李益道:“子逸!我倒没这样想,因为自己也是出身寒家,祖产勉可温饱而已,未第之时,照样也是受够了气,但是我总以为大丈夫不能为钱所困”
方子逸苦笑道:“一钱逼死英雄汉,别人不说,单以你新交的那位贵友,翼国公奉家的老祖宗叔宝公而言,当年未显之时,在潞州城为钱所苦,当间卖马,饱受小人之气,空有一身本事又待如何?我今天能在这儿得一枝之栖,没有受冻饿之苦,还得感谢叔宝公当年那一场穷罪,翼公秦府是相国寺最大的施主,每年都有一大笔的钱,指定照顾相国寺中的寒士。”
李益笑笑道:“所以大丈夫不可一日无钱”
方子逸道:“你还漏了一句,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有了权就不怕无钱,我知道这样混下去不是办法,但是又能如何?一榜进士,不知困煞了多少读书人,斯文二字,不知误尽了多少苍生了。”
“这话出自别人之口,尚自可谅,但子逸兄却不该作斯语,你所学所能。不止于读书一项,赚几文并不难。”
方子逸叹了口气道:“是的!退而学贾,我不敢说多,至少也有百万的身价,但就是害在这个举人的虚名上,进不能仕,退不能贾,眼看着只差一榜,就可以叩开衣冠之门,放弃了又可惜,只好挨下去。一旦从了商,若是没没无闻倒也罢了,偏又在帝都小小地混了个名气,真要沾上一身铜臭,仕途更无望了!”
李益笑道:“大比是后年的事,你的经书很熟,稍加温理就行了,请破上半年的时间,帮帮我的忙,出去转一圈,借重长才办点事,半年下来,我想贮个十万钱是没问题的,然后你再埋首用功,真要进士及第,等候秋选派缺,也需要打点的!你意下如何?”
“十郎!别开我的玩笑,你只是郑州主簿,也不过是个副宪而已,难道还要找个幕客不成?”
“不是我的事,但也算我的事,你要肯帮忙,就打点一下,明天我派车来接你,不肯帮忙。你也得出去转个把月再回来,现在我无法明说,但是你可以相信我绝不会害你,只为事关机密而已!”
方子逸对长安情形很熟,也知道李益此刻的身价不凡,介乎权贵之间,总有许多秘密的事,因此也不多问,笑笑拿起那两张飞钱道:“十郎!对你的事,我没有不放心的,只要是不影响我后年的大此,任何用得到我的地方都一定尽力,这个我就拜领了!”
李益拿得很准。知道方子逸穷疯了,一定会答应的,而且此人热衷名利,也一定会卖力帮忙的,所以也不多说,只笑笑道:“子逸,这个钱你不必在意,那怕明天你不想走了,这笔钱也作为我对老朋友的一点心意。”
方子逸哈哈一笑道:“十郎,对你的长才我是佩服已久的,你找上我,也看准了我的毛病,知道我是需要钱,你许下了十万钱的钜利,凭这二十千是绝对骗不走我的,你放心好了,我是孤家寡人一个,无牵无挂,说走就走,明天一早准恭候。有什么要我准备的?”
“什么也没有,连衣物都不必准备,房子也留着,不要让人知道你将出远门,如此而已。”
他放心地走了,到高晖那儿去补了一张方子逸的札委文书,算是兵部的监工委员,好在这是临时人员,由兵部衙门出具聘任文书就行了。
一切都办得舒齐了,他方回到自己的寓所,令他忧烦的是霍小玉又病倒了。
连日操心,霍小玉的病一直就没有好,前夜为他彻夜整理行囊,累了一下,昨夜倒是满心欢喜地等他回来,可是枯候终宵,良人未归,使她一宿没合眼,到了上午,实在撑不住了,才躺了下来。
这一躺,再也撑不住了,身子又发热起来,浣纱忙叫李升去请了大夫回来,开了方子,抓了药,煎好吃了下去,才稍稍安稳了下来,李益回来的时候,霍小玉刚刚睡着,浣纱却坐在一边掉眼泪。
李益推门进来,见状忙问道:“浣纱!怎么回事?”
浣纱正在忧急中,心情不太好,因此脱口漏出一句:“没什么,爷还记得回来?”
这句话说得太重了,对正在踌躇满志的李益而言,一切都在兴头上,那里听得下这种话,当时脸一沉,但是想到跟浣纱呕气太没意思,走到霍小玉床前摸了一下她的额角,竟是烫得灼人。
霍小玉也醒了,看见李益同来,连忙挣扎着坐起,陪着笑脸道:“爷回来了,事情都办完了?”
李益坐了下来,从怀中取出一叠飞钱,交给她道:“小玉!这儿是五十千,你拿着,把家里的钱再凑一凑,看看有多少,然后明天交给李升”
霍小玉诧然道:“爷!李升早已不管钱了,家里有多少钱我也不清楚,都是浣纱经管着。”
李益道:“这次你就自己辛苦一下,算一下,浣纱一共有多少钱,列个单子交给李升,这钱是给你去买一个人来侍候你,要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我会在明天先遣个小丫头来。”
“那干什么?我们家里用不着多少人,浣纱跟着我就很好,莫非爷要把浣纱带走?”
李益冷笑道:“我不敢,我们李家门庭窄小,容不起王府出来的管家大奶奶。”
霍小玉听得出话头不对了,连忙道:“是不是浣纱得罪了爷,爷请原谅她没知识,犯不着跟她生气。”
李益冷冷笑道:“我也不敢生气,只是我没有那么好的修养。除了看脸色之外,还要受管,再说李家还没有这个规矩,她是你身边的人,我也不敢作主,你自己斟酌情形看吧,是怎么供养这位大奶奶法”
说完他搁下飞钱,转身出门,到书房去了。
浣纱不经心顶了李益一句,自知理亏,连忙出门沏茶去了,李益交代完了出门,她刚好端了茶进来道:“爷!茶沏好了,是不是要给你送到书房去?”
李益没有说话,拔脚就走,浣纱还想跟着过去,霍小王道:“浣纱,把茶先给我。”
浣纱道:“这是爷的雨前雀舌,小姐喝了寒性太重,我再给小姐沏你的普弭茶去!”
霍小玉怒声道:“叫你拿过来就拿过来。”
浣纱虚──地走到她床前,霍小玉望着她半天没说话,浣纱一直低着头,过了很久,霍小玉才叹了口气:“丫头!你到底怎么开罪爷了?他要遣走你!”
浣纱一听急了,跪下来道:“小姐,婢子没说什么,只是随便说了一句,你求求爷饶了我吧。”
“丫头,爷不是那种绝情寡义的人,别说是你我的关系了,就是一个寻常的使唤佣人,也不会轻易地遣出去的,你老实说,究竟是对爷怎么了?”
“爷回来的时候,小姐刚睡下去,我想到小姐等了一夜,把身子又熬病了,说了句气话”
霍小玉叹道:“丫头,你是怎么了?不管爷对我们怎么样,他总是爷,再说熬夜是我自己傻,爷并没有叫我熬夜,这几天爷经历了多少事,一定是忙的,我病倒下来,不能为他分劳,反而要给他添烦,已经够对不起他了,你还要给他颜色看赌气,你是昏过了头了!”
“我是在为小姐生气,不回来也该叫人回来告诉一声,免得我们为他着急!”
“浣纱!你是萤火虫飞上秤钩儿,不知自己多重了,你我是什么身份,够资格要求这些吗?话又说回来,爷是怎么一个人,你难道还不清楚,就算我们是他的正室元配,他也不会这么做的,何况万一他正是在跟人谈论什么公务,忙得不可开交,难道还能叫人家派个人来说一声,爷自己又没有带跟人出去,这些事本来就不该由你来操心的,你怎么那么不懂事。
你到底对爷说什么?”
“我只是说‘爷还记得回来’,又不是什么重话。”
霍小玉怔住了,身子慢慢向床后倒去,浣纱连忙过去托住她,急声叫道:“小姐,你怎么了?”
霍小玉的眼中流下了眼泪,轻轻地叹道:“你怎么能说这种话,这叫我怎么替你求情去?这都怪我平时太纵容你了,你怎么连个上下尊卑都不知道?这话也只有他家老夫人才可以如此说的。”
浣纱愕然道:“这是一句很平常的话呀!”
霍小玉苦笑道:“不错,话是很平常,也没什么严重,只是身份不对,爷是一家之主,这是他的家,你我都只能算是下人,那是老子训不肖儿子的口气。”
浣纱从霍小玉的神色中,也看出事情的严重了,可是她仍然不解地道:“隔院的钱家娘子对她的钱大官人一天到晚都说这句话,还有就是鲍姨也是这句话不离口,记得有一次我奉了夫人的命去请鲍姨来商量事,她刚好有个客人来,鲍姨也是那样说了,人家听了还直笑”
霍小玉苦笑道:“隔院钱家是做买卖的小户人家,而且她丈夫有点怕她,至于鲍姨
唉!那是娼家女子对客人打情骂俏,你怎么跟她们学呢?你要是狐媚善蛊,平常能把爷迷得一步都离不开你,说了倒也是一种使娇的手腕,偏你又是个木头人似的冷冰冰地,说话的情况就不一样了,无论如何这句话不是你本份该说的,怪不得爷要生气了,你叫我怎么办?”
浣纱木然地道:“小姐,我说过这一辈子是跟定你了,要我走,除非我死了!”
霍小玉潸然泪落,哽咽地道:“丫头。你这是在跟爷呕气呢,还是跟我呕气呢,你难道嫌我的命长了,所以才盼我早点死,那你不如用根绳子勒死我算了。”
浣纱一听话重了,连忙跪在她的身前:“小姐。您怎么说这话呢,这叫婢子怎么当得住。”
霍小玉无言地把她扶了起来,叹了口气:“浣纱,我知道你是在为我抱怨不平,可是你跟鲍姨一样,都用错了方法,我的一辈子都托付在爷身上了,任劳任怨,只要爷不遗弃我,我就活得比谁都高兴;你若是真心为我好。就该设身处地为我想想,如何使爷对我好一点,我病了,你就该替我多尽点心,把爷侍候得好好的,他多疼咱们一点,我才能活下去,像你这样,如果把爷气跑了,不是存心要逼我上死路吗?浣纱,你好好地想一想!”
浣纱连连地叩头道:“是!小姐,婢子错了。”
霍小玉慢慢地叹了口气,对镜整顿了一下仪容,梳理一下头发,还淡淡地敷了一层脂粉,然后才道:“爷上那儿去了,是不是在书房里?”
“是的,小姐,我去请爷过来。”
“别不知死活了,你还以为咱们是什么?跟着我去给爷陪罪去。到了那儿,你就别说话。”
“小姐!您的身子不能再起来动了!大夫说”
“你要是记得我有病,就不会为我找麻烦了。”
浣纱不敢再开口,扶着霍小玉来到前面的书房,李益背手向着壁,看着那幅中堂出神,似乎没有发觉她们到来。霍小玉走到他身后五六步的地方一声不响,颤巍巍地跪下去,浣纱自然也跟着跪下,可是李益仍无知觉,霍小玉不作声,就是这么跪着,浣纱几度要开口都被霍小玉峻厉的眼色止住了。
足足有一柱香的时间,霍小玉已经支持不住了,哇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这才惊醒了李益,浣纱惊惶欲去扶她,霍小玉厉声道:“跪好!不许动!”
神色之厉从所未见,把浣纱吓住了,果然不敢动,李益却急急地过来,伸手要扶她,霍小玉执着他的手,身子仍然维持着跪姿:“爷!求求您,饶了我这一次吧!”
李益硬把霍小玉拉了起来:“唉!小玉,你这是做什么?这跟你没有关系。”
霍小玉喘息着道:“不!爷!是我的错,我没有把浣纱管教好,才会如此没有尊卑上下,爷!您若是生气,责罚,打骂,都由我来领,只求您饶了她这一回”
李益笑了,把霍小玉抱了起来:“小玉,你真是的,我再混帐也不会把浣纱赶走的,别说她曾经侍候过我,就是看在你的份上,我也不会做这种绝情的事,她对你的感情已超越了一切,等于已成了你的一部份,把她遣离你的身边就等于是从你身上砍下一只手来,对你固然是极大的痛苦,对她更是死路一条,一只手离开了身体。也就是离开了生命,还能活得下去吗?我怎么忍心做这种事呢?”
霍小玉蜷缩在李益的怀中,看出李益并不是在开玩笑,才深吁了一口气:“十郎,你可真会吓人的,我想你也不可能那么绝情,可是你刚才那么认真”
李益看看仍然跪着的浣纱,微微一笑道:“浣纱,起来吧,坐下来,刚才我是吓吓你,但不是跟你逗着好玩,有几句话我必须要告诉你,你也要弄明的,这是重要的,而且是为了你跟小玉好。”
浣纱虚怯地磕了个头,低声道:“谢谢爷!”她还是不敢坐下去,李益却将霍小玉抱到榻上坐下,让霍小玉依然倚在自己怀中,双臂轻拥着她,眼睛看着浣纱,整了整神色才道:
“浣纱!你对小玉忠心是很好的,不过你要明白,你是一个人,并不是小玉的一只手,因为手只会听主人的意志而行动,你却是个有着自己意志的人,如果我口渴要喝茶,手会去倒茶拿茶,绝不会去拿一罐盐卤,这样才能协调,如果我因为口渴思饮,手却给我拿了一灌盐卤,倒进口中,将会有什么后果呢?”
浣纱张大了眼睛,没有答话,她实在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而且她连李益的话都没有听懂。
霍小玉忍不住道:“十郎,中人以上可以语上,对浣纱说话可不能这么深,她想不到这么多。”
李益笑道:“我的话并不深,她不必深思,只要从我举的例子上直接去想就行了。浣纱!你说,假如手给我拿来的一罐盐卤,喝进口中是什么结果?”
浣纱祗得道:“那会使爷渴得更厉害!”
李益道:“这就是了,所以你不能太任性,眼睛里更不能除了小玉之外,没有别的人了,你可以尽心尽力地侍奉小玉,却不能自以为是代她做出一些行动来,因为你认事不如小玉明白,你那样做,只会给她添麻烦。”
浣纱低下头来道:“是的!爷,婢子错了。”
李益道:“现在是在这儿,只有我们三个人,我可以原谅你,像以前你跟鲍十一娘两个人自作主张为小玉延医治病,不顾一切花钱事小,把小玉的病却弄得重了,就是一个例子,那次我没有生气,由着你们花费胡闹去,直到后来,我说了两句,你们还以为我是小器舍不得花钱,结果如何呢?”
浣纱的声音更低了:“是!婢子无知,婢子该死!”
李益叹了口气:“你这种毛病不改,将来等我娶了卢家小姐来,麻烦越多了。”
浣纱有点怯畏地道:“那位表小姐是不是很厉害?”
李益道:“她很精明,也很开通,心胸也很宽大,对我跟小玉的事毫无芥蒂,且很欢迎,在性情上她跟小玉也能合得来,我定亲之前已把这些问题都考虑清楚,大家可以很和气地生活在一起的。”
浣纱道:“爷!我明白,我也会很尊敬她的。”
李益道:“不过她是个很讲规矩的人,而且也是个很坦率的人,对人无伪无私,有事不会放在心里,行事很有分寸,很能顾全大体,我将来的确需要这样一个人。”
霍小玉道:“十郎!你放心好了,我会知道自己的身分,对她维持绝对的尊敬。”
李益道:“我对你的确很放心。因为你懂得大体,但是浣纱的脾气不改一改就难了!”
浣纱忙道:“爷!婢子绝对不敢对她失敬的。”
李益轻叹道:“我知道,你真要对她如何,她也会原谅你的,可是她有个丫头,叫雅萍,是个很有心计的女孩子,很能干,又聪明,只是心眼儿窄一点。”
浣纱道:“我们见过,她来过一次,很聪明能干。”
李益道:“那就好,我表妹很信任她,但不宠她,如果将来她有些什么言语行动冒犯了小玉,表妹知道了。一定会处分她的,否则你们告诉我,我也会管的,但是,就怕你忍不住,跟她冲突吵了起来,表妹不会偏袒她,也不会偏袒你,一定是秉公处理,而且她持家较为严谨,绝不容许家里有那种专情发生,到时候表妹把她遣了出去,也不会留下你,你怎么办呢?”
浣纱低头道:“婢子一定会小心的。”
李益道:“再就是你们自己本身的态度,像你刚才对我的样子是绝对不行的,我可以原谅你,将来你用这种态度对她,她也许会原谅你。但小玉却不能原谅你,这是小玉必须做的,这你懂不懂?”
话锋很冷,不仅使浣纱吓了一跳,连霍小玉也猛地由李益的怀中坐起道:“是的。浣纱!假如真的有了那种情形;我是必须那样做的,你必须要改改你的性子,否则我就十分为难了。”
浣纱战战兢兢地道:“小姐,我记得的,以后我一定会注意自己的言行,绝不使你为难。”
霍小玉叹了口气:“最好你要记住,否则我可没有办法再帮你的忙了,一个家里,主妇的尊严是必须维持的。”
“我知道,我会尽量地忍。”
李益道:“如果是你自己受了委屈,我知道你会忍的,就怕是事情牵涉到小玉的身上,你就忍不住了,像我昨夜不归,小玉知道我一定被事情羁住了身子,所以她并不抱怨,你却为她抱不平了,这是很危险的事,今天我借题发作,就是让你明白事情的严重。此事可一不可再。你必须要想想清楚,现在你下去,我有事情要跟小玉说。”
浣纱恭顺地退了下去,霍小玉却倚在李益的怀中,呆呆地想着心事,李益推了她一下:
“小玉!你在想什么?”
霍小玉的眼中一红,幽幽地道:“十郎!我实在很害怕,很担心,将来的日子会很难过。”
李益笑道:“有什么难过的?我说过了,闰英不是那种小心眼儿的人,更不会是那种度量很窄的醋娘子,虽然在名分上她居正,但是以入门先后。她在你后面一步,这一点她自己也很清楚,对你只有尊敬”
霍小玉道:“我晓得,我担心的是浣纱。”
李益道:“是的!所以我今天才要给她一个警惕,叫她要特别小心,她虽然对你一片忠心,但又不真正的了解你,体会不到你的行事存心,却又要处处代替你,这实在令人很厌烦而近于可恶了!”
“十郎!你是不是很讨厌她?”
李益一笑道:“我怎么会讨厌她呢,只是可怜她,一个本身缺乏灵性的女人,万万不可再自以为是,强做一些自以为对的事,像今天那句话,如果是出自你的口,绝对不会像她那样冷冰着脸令人生厌,使性子发小脾气,本来是年轻女子的一种娟媚之姿,所谓浅嗔淡怨,倍增风情,但用得不合其宜就如同东施效颦,益见其丑了。现在对我没什么,将来对闰英也使出来,就够她受的了!”
“她是个很讲规矩的人吗?”
“是的,那个雅萍也是她贴身的侍儿,长得比浣纱玲珑;性子也比浣纱活,对她的忠心不逊于浣纱对你,而她对雅萍的信任更过于你对浣纱,很多事都让雅萍去作主代行,但是绝不放纵,不准她有一点随便!”
霍小玉轻叹道:“我知道我对浣纱太惯了,惯得她没尊没卑的,一点分寸也没有。”
李益道:“君子不重则不威,这不是要一个人故作道貌岸然,一付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而是要人保持适度的距离以维持互相的尊严。你放心,我刚才只是吓吓她,那个雅萍说什么也不敢对你有丝毫失仪的。”
“我知道,越是如此,我越担心。人家对我尊敬,而浣纱如对卢小姐有所失礼,叫我怎么办?”
李益道:“你根本不要去管,闰英对谁都一视同仁的。她不会为了浣纱是你的人而客气,希望你心里有个底子,不要以为她是跟你过不去,同样的你对雅萍也可以拉下脸来训示,不必怕伤了她的颜面,闰英可以跟你亲如一体。”
霍小玉叹了口气道:“我是能体会的,但愿浣纱也能体会才好。”
李益没想到这一点,顿了顿才道:“不错,浣纱一定要明白这件事,她将来是李家的人,不是你的人,还有四五个月的时间,你有机会要经常开导她。”
霍小玉微怔道:“怎么说还有四五个月的时间?”
李益哦了一声,笑了起来道:“你看看我,只顾得说这些闲话,把最重要的事给忘了,明天就我要动身出去一趟处理公务,总得要四五个月才回来啊!”霍小玉道:“你不是上郑州赴任去?”
李益笑道:“郑州那边,己经行文通告留职借调外任,先到秦陇一带去监督筑河修城的工程。”
“这种事怎么会轮到你身上来呢?”
李益道:“是我自己讨的,你不要看轻这个差使,我出去是代表三部两省的特差札委,门下中书两省,兵工户三部的事务,一肩担,权限之大不下于一个二、三品的钦差大员,不过我的目的却不在此,而是找个机会磨练一下,熟习一下这一类的事务。”
霍小玉却不以为然道:“十郎。你放了郑州主簿,还没有去赴任,却又派去干这个了,多事历练固然是好的,可是你本务还没有着手就着力于旁务,对你的前途却不是好事。”
这些地方她比卢闰英懂得多,对政途宦海中情形也比较熟悉,因为他去请高晖相助时,高晖也劝过他:“君虞,这个差事你讨得太无价值。虽然可以有所表现,但这是部支司员外的工作,等于是旁门左道,充其量干到顶,也只能混个工部行走员外郎,把半年的时光虚掷了太可惜,而且也耽误了你的本务,但如果你在主簿任上力求表现,三年后该州刺史年事已高,也到了退任的年纪,你可以顺理成章的升上去,旷误了这半年,资历上就不足了,刺史不能久悬,势必另外放人,你要想升职,就得等待另一个三年大叙了,当时郭威小世子为你争这个缺的时候,不知有多少人在巴结活动,刚好压在我的手里,所以才给了你,放过这个机会太可惜了!”
听了高晖的话,李益也有点后悔,这是他没想到的,但因为已经在卢方与王阁老面前答应下来,再也无可能推托,只得把情形照实说了,高晖谅解他的处境才答应了帮忙,现在霍小玉又再提起,李益也祗得详细地说了一遍,霍小玉才点头叹道:“既然有这种情形。自是无法委诸他人了,只是你却牺牲太大了!”
李益道:“我知道,但是没办法。如果让那两个家伙缠定了姨丈与王阁老,麻烦也大,因为这两个人的被眨,也是我造成的,在道义上,我也必须替他们摆脱这个麻烦,所以我才让高晖把这情形说给姨丈知道,到时我受了耽误,王阁老至少对我有所交代的。”
霍小玉道:“那恐怕是很难为力,杜子明与尤浑两个人长袖善舞,党翼极众,他们被你坑了一下是咎由自取,别的人还不太同情他们,可是你进一步又跟他们作对,就会有人看不过去了,那个时候他们有的是扯腿的办法。”
“小玉,你怎会知道这么清楚的?”
“是允明来说的,他对你的事很关心,几乎每天来问一次,都没碰到你,但他都把听来的情况发展告诉了我,甚至于对以后的利害也都分析过了,要你特别小心。千万别再得罪这些小人了!”
这一来又激起了李益的傲气:“允明被一次官司吓破了胆,小人就是小人,得罪了他一次就是得罪定了,不是以后不得罪他就会放过你的,我的作法不同,存心要开罪他们,就要做得彻底,置之于一蹶不起,永劫不复之地!”
霍小玉皱皱眉头道:“十郎!犯得着吗?”
李益道:“这不是犯不犯得着的问题,而是我必须保卫自己,打蛇要打在七寸上,以防其反噬,既然动手打了,就必须彻底,不给他们反击的机会。允明这个警告倒是提醒了我,看样子我还得动动脑筋,预谋应付之策。”
霍小玉知道他的性情,也知道他由于连番的得意,对勾心斗角的事入了迷,这时候再去劝他是没有用的,不如由着他去,好在明天他就要离开,也许等他公毕回来,事过境迁,会忘了这件事也不一定!别离在即,何必又要为这些将来的事去拂逆他的高兴而弄得不快呢?
所以她也不再谈这些了,改转话题,问问他对这次外行的准备如何以及带些什么人。
这一来李益的兴致又起来了,说了小红的事,只是为了内疚,不便说出昨夜是歇在小红的地方,只说她为了报恩以托身,以及如何跟卢方对争的事。
霍小玉听说有个人跟着去侍候,再知道小红身谙技击,倒是感到很安慰,也很放心。
但是听到李益用卢闰英去跟卢方争爱的事,又有点不以为然道:“十郎!小红一心感恩,甚至于把你赠书的字刻匾以名奉,足见对你的心已是金石不易了,把这种情形向你姨丈婉转解释也就行了,即使你认为难以启齿,就请王阁老代为进言也好,何必要把这难题塞给卢小姐,导致他们父女有所隔阂呢?”
李益道:“我把闰英叫来,原是打算让她了解情况,证明不是我存心要跟她老子争胜。
而是小红本身愿意的,也是希望她到王阁老那儿去解说一下,请王阁老出面跟姨丈婉转说明,免得大家心里存有芥蒂,那知道她一来,居然替她老子盘算起来,甚至于要我挟恩去叫小红答应从良上卢家去,这才使我火了起来!”
“卢小姐也是一番孝意,私下跟你商量一下行不行,并不是一定要你怎么样。”
“小玉,你认为这件事行不行?”
霍小玉笑笑道:“我的立场看当然不可行,但是卢小姐以女儿的立场总不免有稍存希望。”
李益道:“这因她是卢力的女儿,才更不应该说这种话,她应该明白她老子是如何对我的,我以德报怨,没有把他姓卢的拖下水,已经仁至义尽了,为了替他解决困难,我甚至于又不辞辛劳,耽误了前程,她这个做女儿的不知感激,还要提出这种过份的要求,到底是凭什么?是凭她卢家的家势,压定了我李十郎了?”
“十郎!你怎么能这样想,我相信卢小姐绝无此意。”
“我知道她还没有这个意思,但是我如果一再忍让,她就会有这个意思了,所以我必须给她一个当头棒喝,让她明白一下自己日后应该处的地位与态度,人云性由天生。我却不以为然,习性本是后天日积月累所养成的。是故君子必慎于始,正如我刚才对浣纱一样,那根本是件小事,我也知她守了一夜,比你还着急,加上你病又发了,她心里急,心情自然不好,脱口而出说两句气话为人之常情,但我不能放任她,必要从开始时就要纠正她。”
霍小玉无法辩驳他这番话,因为李益每一句话都在理上,那是无可辩驳的,但是她心里面却感到一丝轻微的不安,甚至感到李益冷酷得有点害怕。
这个人不知是变了,还是他的本性渐渐地流露出来,居然在夫妇亲人戚友姬妾婢媵之间,也在玩弄起心计和权术,勾心斗角,可是霍小玉再想了一下,从她们初次见面时回忆起,一点一滴的往事历历可数,才发现李益根本就是这样的人,在以前,他已是如此了。
说一句话,做一个小巧的动作,似乎都含有很大的深意,背后都隐藏着一个目的,一个预排的目的,而且他安排是如此巧妙,对人性的观察是如此的精微,几乎使他的那些安排已经不是试探,也不是引发引导,而是一种必然的效果。
霍小玉想起自己小时候,最爱玩的一种游戏,她喜欢用一个瓦盘,盘中放一块小石子,石上再放一点蜂蜜,置于园中的树下蚁穴附近,那些觅食的蚂蚁,为蜂蜜所引,一起都爬到了盘子中的小石子上,去啜食蜂蜜,等聚集很多的时候,她再把碟子里注了水。使那些蚂蚁们断绝归路,在小石子上来回奔窜,十分惶急。然后她再用一根细枝,一端搭在石子上,一端引向碟外的地面,看看那些蚂蚁们欢天喜地的由细枝上渡过水面而回巢。
这个游戏有点捉狭,但是并没有伤害那些蚁儿们,所以玩得很高与,而且乐此不倦,因为在这个游戏中,她满足了自己的权欲,布饵知其必来,注水知其必惊,架枝为桥,知其必渡,一切都在控制中。而且从来也没有例外过,每一个步骤都是预谋中进行着。
现在。他忽然觉得自己就成了这一群蚂蚁中的一头,除了自己之外,许多其他的人都是蚂蚁,受着李益控制,只是李益较为聪明,布局更妙,使人在不知不觉中受着他的摆布与驱使。
当年,自己也曾发过一些奇想,那天把蚂蚁引到石上注水之后,不为它们架设那道渡桥,又将如何呢?
结局不必问,它们一定是困在那块石子上永远地无法离开,吃完那些蜂蜜后,饿死在那儿,不过她从来也没有那样做过,因为他只是为了消遣,并没有意思要伤害那些蚁儿,但是李益呢?
霍小玉忽然不敢往下想,因为她不了解李益,从开始就没有了解过,现在却更为不了解,她终于无法知道李益下一步要做什么?会做什么?
这样的一个男人,能够相处一起吗?
霍小玉心里问着自己。不其而然地打了个冷战,李益笑笑道:“小玉,你是否觉得我这个人太深沉,太可怕?”
霍小玉恐惧地望着李益,李益居然能够猜到她心中的思想,这个男人难道隐具有超凡的魔力?在李益逼视下,她不敢有所隐瞒,只有点点头。李益笑道:“我想我一定是吓着你了,我这个人机心太工,心计太深,似乎没有一点感情,每一件事都谋定而后动,都有-定的目的,因此你感到我冷酷无情!”
灵小玉只有勉强地一笑道:“那倒不是,我只是觉得你太精明了,每一件事都在计算之中。”
李益道:“是的,我计算着每一件事,使得一切都在控制中,这有什么不好呢?我不要你们伤一点脑筋,保护着你们,使你们不受一点伤害,甚至于更巧妙地设计。使大家都能和睦相处,组成一个快乐的家!”
霍小玉忽然感到有点惭愧,她的不安被李益这番话整个地驱除了,的确,她是顾虑得太多,李益工于心计,然而动机却是出于对自己的保护和对他们之间感情的维护,他侧面训斥浣纱,目的在维护日后自己与卢闰英之间的和谐。不使自己有使人非难的口实。
李益道:“我承认,有的地方我很自专,尤其是在我自己的家里,我的要求是一切都要合于我的标准,我的安排,不容许任何人来左右,也不许任何人来破坏。”
他笑了笑,又道:“但我也不是一个专横的家主。我的要求绝对合理。在家里,我不容许有人凌驾到我的头上来,但我也不会把别人踩到脚底下去。我昨日那样对浣纱是为了你好,她对你忠心是不错的,但是她的方法却错了。”
“十郎!你要原谅她的无知。”
“我已经原谅她很多次了,但是不能一直原谅她,她必须要明白自己的地位,自己的力量,更要明白谁才是这个家里的主人,你我之间的感情,绝不是她的力量能左右的。”
霍小玉低下了头,苦笑一声道:“十郎,我明白,这是我的错,我没有好好地开导她。”
李益轻叹一声,揽她紧一点:“小玉,这不是你的错,是你父亲的错。”
霍小玉一怔道:“与我父亲有甚么关系?父亲死的时候,她还只是一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李益道:“但是她已经看到了你们母女在王府受到大妇排挤的种种痛苦,一心一意想保护你,不使你也受那种委屈。我对你父亲绝无不敬之意,但是我必须要说一句话,他虽然是一家之主,却没有能树立一个家主的权威!”
“那不能怪他老人家,在他生前,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来保护我们母女,他收纳娘的时候,年纪已经很大,子女亦都成人,像我的兄妹,有几个年纪都跟娘差不多,他总不能为了娘。把家里的人都不要了吧?”
李益道:“我不是要他那么做,而是觉得他既然无法摆脱家人的影响,就不该爱上一个女人,爱一个女人,不仅是给予感情,而且还要给予一份幸福安全的保障,如果这份爱会给对方带来伤害,倒不如不爱的好。”
霍小玉只有默然,她无法驳斥李益的话,但是她也无法承认李益的话是完全正确的,因此她只有苦笑了一声:“十郎!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能把握一切的,但每个人都是需要爱,父亲跟娘的年龄相差虽然大,但他们是真正的相爱,所以娘对所受的一切并不埋怨,很早以前,她就预见到将来的一切,但是她甘愿忍受,父亲在初病的时候,就曾经想为娘另觅一个归宿,但是娘拒绝了。”
李益不禁笑了:“这不是个好的办法,你母亲当然要拒绝了,因为她也知道你大母的为人,绝对不会放过她的,即使另行遣嫁,在你父亲死后,你大母仍然要报复她的,遣嫁别家,只有再度拖累别人,你大母一直到死,都没有放弃过对你母亲的怀恨!”
霍小玉再度地沉默了,这次的沉默不是为了无以辩解,因为李益说的是事实,那是无法否认。
她沉默是为了李益的改变,态度与语气的改变,以前李益对郑净持都是跟她一样称呼娘的,现在都一连两次称呼为你母亲。
这是一种很自然的改变,李益自己都没有发觉,那是一种潜意识的表现,但也意味着在李益的心中,她的地位已不如从前了。
不过霍小玉是很会体谅人的女子,她没有责怪李益的意思。因为她知道母亲──郑净持与李益之间,始终未能融洽,而且以后的一切,多少都是郑净持遗下的影响。
鲍十一娘怕李益会始乱终弃,浣纱怕自己会受委屈,甚至于在李益跟她有过那样亲密的关系后,仍然无法使浣纱激起慕恋之意,都是郑净持造成的。
因为郑净持精于相格,而且在以往的日子里,她相过很多人,从来都没有出过错,鲍十一娘跟浣纱对于郑净持这一点能力,几乎是盲目的崇拜,坚信而不疑。
但是郑净持于见到李益后对李益相格的评语是十分刻薄的,她说李益天性凉薄、寡恩、阴沉而工心计。即使在她离家到终南山去苦修的前夕,她仍对李益作了一番评述,也仍然维持她的看法。
她要霍小玉自己看得开点,也要鲍十一娘跟浣纱对霍小玉多加照顾。当时霍小玉曾经反问过郑净持,既然她对李益的看法是如此,为什么还要同意自己跟李益在一起呢?
郑净持的回答很玄,她说的是宿命论:“孩子,这是缘,也是孽,你一见到了他就不克自拔,甚至于未见他之前,就已为他所迷,这说明你们之间,无姻缘之分,却又合该有此一段孽缘,这是天命注定,逆天不祥,我反对没有用,只有希望人能胜天,首先是你自己要看得开,能聚则聚。不能聚则散,千万不可强求!”
最近,一连串事情的发生,她更有个预感,似乎缘份一点点地尽了,上天给她们的日子就是这么多,用掉一点就少一点,现在可能所剩已无几了。不知道还剩下几天,但是她已决心了,这一段剩余的日子里,一定好好地运用,使自己获得更多,何必还去管李益的改变呢?
决定了她自己该做什么之后,她的脸上显出了一片酡红,紧紧地抱住了李益:“十郎!
也许明天你一走。我们就是永诀了,我实在舍不得离开你,明天我也跟你去!”
李益笑道:“别傻了,小玉,我不是去享福。”
霍小玉执着地道:“我知道,我跟你也不是为了求享福,不管什么苦,我都受得了。”
李益吻了她的脸:“小玉,我知道你的心,我也知道你能吃苦,而且你的表现也在我们同往江南一行时证明过了,又岂仅是能吃苦而已,你聪明美丽,相对忘倦,你的思索明快,我想做什么,你不待我开口就能知道了,尤其是前些日子,我初闻于老儿死讯,惊惶欲遁,是你阻止了我,假如我悄然一走,尤浑与杜子明把责任往我头上一推,捏造谎言,立置我于永劫不复之境,也没有今日了,由此可证你的思虑犹在我之上,你想,我会舍得让你离开吗?”这番话说得真情意挚,而且也的确是出自肺腑,听在霍小玉耳中,只觉得热血沸腾,再也没有这样愉快过。因此她紧紧地抱住了李益,只会喃喃地叫着:“十郎,十郎”
霍小玉的脸上火汤,那使得李益的心中又是一阵疼惜,用一只手抚着她的另一边脸颊:
“小玉,这次我虽然舍不得你,但我要去的地方多,事务也烦,整天要在日晒雨淋下奔波,不得一刻空闲,而且那些地方既荒僻又贫瘠,你的身子实在受不了那种颠簸的,拖着你在身边,那是送你上死路!”
霍小玉想说话,但是听李益所说的那些情形。自己的健康的确是无法负担,只好叹了口气。
李益轻柔地道:“小玉,假如你身子没病,说什么我也不会把你留下的,我也知道你的意思。只要咱俩相守在一起,便是死了,你也是高兴的,对吗?”
霍小玉痴痴地点头,李益已经说到她心里去了,用不着她开口便轻柔地道:“小玉,但是我不能那么想,那么做,我是要你跟我一起共度日后悠悠岁月的,虽然我跟卢家表妹订了亲,甚至于以后又收了小红,但是没有一个人能代替你的地位的,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心!”
霍小玉凄然一笑,她当然明白,而且也相信李益对自己的确有一份特异的感情,所以尽管自己病骨支离,李益却从来也没嫌弃过,因此她只有幽幽地道:“十郎,我只是怕从此一别就成永诀。”
“别胡说!你还年轻别就被一点病把自己给击垮了,半载不过小别,我正要你利用这半年的光景好好养病,不要胡思乱想,等我公毕归来正好是春天,那时我们一块儿乘着春风,到郑州上任了。”
“十郎,我实在不敢奢望异日,离合有数,寿命天在”
李益叹了口气:“你又相信那些命运之说了。”
“看了我的病,我无法不信,似乎我的大难将来临,所以我只求能以有生之年与你多聚片刻。”
李益想了一下道:“小玉,你既然相信离合有数,我就只好以这个题目来说了,一切都有数,那我们相聚的日子也是在命中注定了的,是吗?”
“是的,聚是聚,离是数,缘至而合,缘尽而散,数当如此,一时不差,我知道你不信,但是冥冥中确有这么一股力量在操纵着我们的命运”
李益笑了道:“以前我的确不信,但是我们初见面时,我在前夜想送你一样东西,苦思不得,结果心血来潮,买了把扇子,在上面题了一首诗,勾了一幅画送给你,那时尚未见过你的面,但是我信笔勾来,那画中的人儿居然与你一般无二,成了你的写照,这件事你记得吗?”
“记得,我当然记得,正因为这件事,娘认为是姻缘天定,但是她对宿命是很相信的!”
李益道:“就谈命好了,如果命中该我们有多少相聚的日子,也是一点都不能少的,是吗?”
“是的,甚至一饮一啄,都是命中注定的。”
李益吻了她一下道:“我不知道我们的相聚有多少日子,但既是固定不能增减,你就更不该跟我去了,因为你我把聚首的日子拉得散一点,我们彼此都活得久一点,假如说我们命中只有三十天的聚首,每日相聚,一个月后岂不就完了,但如我们每年聚一天,就有三十年”
霍小玉忍不住笑了道:“你真会说,但如果每年只有一天才能见到你,我宁愿死了的好!”李益轻轻一叹道:“天上银河双星,每年七夕才得一晤,因此他们的爱情才得永恒,我不信什么命,我认为命是自己创造的,不过我认为两情久长,绝不能朝朝暮暮都相处在一起的,情到浓时情转薄,所以恩爱夫妻每每不能共白首,倒是怨偶反能三日一大吵,一直吵到老。但我这次不要你去,则是有我的道理,第一是我会很忙,即使你跟了去,也未必能天天见面。其次是你的病体不宜劳累,长途跋涉不说。就是到了那地方了也是三、五日一迁,没有一处能安顿的,你要是在路上病倒了下来,我既不能丢了你不管,又不能旷废公务,这不是要我为难吗?小玉,做个乖孩子,别再淘气了!”
霍小玉终于叹了口气:“十郎。我只是说说,你明知道我不可能跟着去,但你不能哄着我高兴一点吗?就让我高兴这一天,等我睡着了,你就悄悄一走,也免得我就这一夜也得在离愁中度过。”
李益笑道:“你真傻,这不过是小别,以后就是永不分离的长相厮守了,还有什么离愁呢?利用这不到半年的时间,好好地把你的病养好,别让我回来时,老是看见你躺在床上,久病床前无孝子,对父母犹且如此,何况夫妻之间呢?我不是嫌你病,但说句实在话,我最怕的就是侍奉病人,我也知道你要跟着去只是句玩笑话,我也可以跟你说两句空话换得你高兴,但是我绝不跟你开这种玩笑,我对你说的每句话都是出自至诚,绝不哄你。”
最后的一句话使霍小玉真正地感动了,紧紧地拥着他,眼中射出了情热的火花。使她的脸,她的身子像火一般地灼热。
李益不禁在心中叹息着,他看过一些医书脉理,知道这不是好现象,稍微懂点医理的人都知道,痨疾之生,对男女之情欲,需求必烈,如饥如渴。乃使病况愈深,终至油尽而灯枯,痨征既显,已为痼疾,唯清心而寡欲,澄性而定虑,佐以药石,或可延十数载之寿
但是此刻的霍小玉却让人不忍心拒绝。
再者,她那瘦削的身躯却又火样地烫,轻若无骨的身子紧贴在身上。抱在怀里似乎都没有重量。水汪汪的眼睛。红艳的双颊,使她现出一种出奇的美,一种凄艳而令人碎心的美!
明知一次缠绵,就像是将油枯的灯芯往外推出一截,光会比平常亮,但却是燃烧着附着在灯芯上一点仅剩的油,而且烧得很快,也使油枯芯尽的时间更为接近。
但是对李益而言这都是一种新奇的剌激。
他从霍小玉的眸子里,看到了狂热,他明白,霍小玉自己也知道这样子是在加速地走向死亡,但是她却没有一丝畏惧,而且是贪婪地需索着,那是一种饮鸠止渴的心情,她并非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只是想在生命结束前,能享受更多的欢愉,在近乎狂野的欢爱中,霍小玉居然吟着李青莲的句子:“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斯时斯景,她怎么会有这种感受呢?李益稍一回味,才知道她的情──只有今天而不管明天了。
于是李益一阵心酸,忍不住眼泪簌簌地落下来,落到霍小玉的脸上,也引发了她深闭在心中的悲哀与恐惧,忽地她的情欲消褪了,紧抱着李益:“十郎,我好怕离开你,我好爱你,千万记得快点回来,然后就带我到郑州去,我不知道我们的日子究竟还有多少,但是我知道,我的日子实在不多了!”
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眶,冲去了她脸上的脂粉,而且她灼热的身子,也渐渐地变凉。但使她看来,更为惹人怜爱,李益没有说话,只深深地吻着她。然后他的鼻子里就嗅到一股腥味,一种像腐鱼的腥味,那是从她的肺里透出来的,李益几乎想呕出来,但是他咬住自己的舌尖,拼命地忍住了。
霍小玉也有知觉了,虽然李益的脸上毫无表情,但是她能体会到的,当一个男人在吻一个女人时却又咬住了自己的舌尖,再麻木的女人也会感觉到的。
但是霍小玉此刻的感觉却是感动与激动,她也知道,从自己口中喷出来的气味,连自己嗅着都不舒服,而李益居然忍住了,为了怕她难过而忍住了,这是一种何等深的关怀啊!她知道这是自己该离开的时候了。
虽然她已疲乏得一点力量都没有,但是她仍然爬了起来,笑笑道:“爷!你休息一会儿,昨夜一定没睡好,我到厨下去,替你弄几个菜,为你饯行。”
李益是希望能离开她一下,但是不希望她去忙碌。
连忙道:“昨天你为我准备的菜还在,叫浣纱热一热就行,我看你也该去睡一下,养养精神,晚上我们好好地喝一下。”
霍小玉笑道:“昨天的菜倒掉了,今天的我一定要重新整治,不是我夸口,现在我的烹调手艺很不错,离了长安,你不再吃得到了,我必须要在你行前拿出精神来,使你吃得舒舒服服的,这样你才会想念我,才会记得回来!”
她撑着披衣出去了,浣纱在门口流着泪等着,躲着没给她看见,待她走后,浣纱走出,脸上有着责怨的神色;但是她看见了李益拿起绢子吐出了一口鲜血。
这使浣纱吓了一大跳,连忙问道:“爷!您怎么啦?”
李益笑笑:“没什么。不要大惊小怪,我不是咯血,是我咬破了舌尖流出来的。”
“咬破舌尖?您怎么会咬到舌尖上去的?”
她显然还不知道。但是李益却懒得回答了,祗是道:“打开窗子,焚一柱香来,然后你就去侍候小玉,别让她累着了。我要睡一下。”
浣纱鼻中也感到屋中陈留的气息了,见李益作势乾呕。连忙打开了窗门,李益才吁了两口气。浣纱这才明白李益为什么要咬舌尖了,不禁万分感动地道:“爷!您受了委屈了,我虽嗅惯了,但是一嗅到这股气味还是会感到心头发闷,您乍然嗅到,自然是受不了的。”
李益点点头道:“你明白就好,咬着舌头以镇住心头的恶心,你想我还有什么情趣,但是我不忍伤她的心,我知道她需要静养,不宜行房,但是我若拒绝她,对她心里的打击更大。”
浣纱点头道:“婢子知道,婢子明白!”
李益叹了口气:“你明白就好,我爱她惜她之心,并不比你稍弱,只是我们表现的方法不同,你懂什么;只知道听人家说风是风,说雨是雨,然后自作主张,虽然你是一片好心,但是往往会把事情弄得更糟,所以浣纱,我再郑重地告诉你一遍,你以后要做些什么,最好去请示一下小玉,明天我要出去公务,大概半年左右才能回来,这对小玉而言,正是个静养的机会。”
“是的!爷,婢子会尽心侍候小姐的。”
“我把李升留下,只带秋鸿走;你在家里多费心,不急的事,让李升去请教一下允明,假如是银钱的短缺,或是有什么紧事,你就告诉李升一下,他自然知道解决的,最重要的是不管谁登门问什么你都不能说,不能说我上那儿去了,干什么去了”
“爷!您放心好了,您不在家的时候,除了崔家表少爷来此,咱们家从来也不见外人。”
李益道:“那是以前,今后可能禽免不掉。也许人家来的不是官客,而叫个堂客来,李升不便相陪,小玉的精神不佳,你跟人说话可要小心,最好是一问三不知。”
浣纱笑笑道:“最好是不见,恁他谁来我都往外一推来个不见。咱们也没有要接见客人的理由,虽然门口挂着姑臧李寓的牌子,但是我跟小姐又不是什么名正言顺的家眷,大可以不必理会他们。”
李益笑笑道:“这倒是个办法,老实说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因为我整了官场的几个人,他们一定恨我入骨,趁我不在的时候,变着方法要来抓我的错儿,这些人鬼得很,一个不小心,随便说句话,都可能会被他们捏住了作为把柄,小玉是经过的,而且她也懂得分寸,不会乱说话,我担心的是你姑奶奶,胸无城府,容易受人摆布,也许人家几句好话一说,送你几顶高帽子,你就引为知己。恨不得把心都掏了出来。浣纱,我说这话不是冤枉你,也不是看不起你,因为我听见有些话是咱们家的事,却流了出去,那多半是你对左邻右舍闲聊时说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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