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后,端亲王府──
“湘兰哥哥、湘兰哥哥”一位清秀灵活的小男孩蹬着两根胖腿子,蹦蹦跳跳地冲进柳院小园,嘴里还不停唤着白衣少年的名字。
被如响雷般的声音一惊,正沉溺在天籁音律里的湘兰猛抬起头,望向吵杂来源处。
“毓祺,小心点儿,别摔着了。”湘兰担心地提醒,可话才一出口,竟乌鸦般的应验了,只见毓祺那双小胖腿偶一交错,就噗咚落地,狠狠跌了个狗吃屎。
“啊──”
小脸吻上冰冷的石板块,突来的意外让周遭有如止水般沉静,待不知停了多久,毓祺才将那张沾满泥尘、已分不清是眼是鼻的脸蛋抬起,尴尬万分,就直冲着湘兰傻笑。
跌了这么一个大跤,挺着个自认的男子尊严,他硬是不哭不闹,在满足六岁稚龄的娃儿来说,已算是坚强过人的,湘兰踏着小碎步,赶忙将毓祺扶起,拍拍他身上脸上的灰尘,微带怒气地道:“怎么,摔到哪儿了?就和你讲小心的。看看,摔成这般,等会儿叫大夫来给你瞧瞧,要是化脓起了个大水包,可就不好了。”说着,一双柔荑不停地拍着长衫下摆,仿佛要将拍成原先的干净模样才肯罢休。
知晓湘兰是关心不是真怒,毓祺扯开大笑脸,像个小傻蛋似的,挺起背脊站的直挺挺,任由湘兰方便帮他拂去一身的脏污“不用了,若叫大夫的话阿玛就知道我偷溜出来了,肯定又是一顿好打,湘兰哥哥你可别害我。”
这位匆忙莽撞的小娃儿正是端亲王奕歆的独苗苗,合该是个小王爷、小贝勒的,行事动手应有归有矩,但悲叹的是,亲额娘端福晋自产下毓祺后便与世长辞,终小没个娘亲管,性子自然刚烈许多,便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惊的胆识,尤为奕歆头疼着。
唯独湘兰对于这孩子却是有万般心疼,自小没娘的寂寞不是常人可明晓的,有时仿若在他身上看着了自个儿以前的孤寂,毓祺使坏、恶作剧,也只不过想招人注意、招着忙事的阿玛注意,他要的不过就是份再简单不已的亲情,可有谁真是了他?湘兰在心底暗咐着,这话、这情,他从没说开、说破过,能搁就搁,能摆就摆,或许守密当是最上上之选的抉择。
只是,这小娃儿近来真越来越猖狂了,面皮够厚不羞,出了丑反不以为意,这性子他还真学不来,湘兰微蹙起眉,看着一派天真无邪却又满肚子坏水的毓祺,实拿他没辙。
他轻轻在毓祺脸上拧一把,淡笑道:“小鬼头,这么多心眼儿,湘兰哥哥岂会害你,只你又偷跑出房,把夫子丢在里头,就算我不说,你阿玛同样知晓的。”瞧他一身泥泞,王爷若要假装不知道是难矣。
“哎唷,到时湘兰哥哥你就帮我求求情,说一顿好的,阿玛就不会怪罪于我啦!”毓祺索性扑上湘兰的纤腰,像个黏皮糖直拿小小的脑袋往着身上磨蹭。
见他这副模样,湘兰实被他逗得好气又好笑,这小娃儿什么本领没有,就是撒娇功夫堪称一流,让人发不了怒。
“你喔说罢,小王爷又有什么大事呀?这么莽莽撞撞的跑来。”弹了弹毓祺的前额,湘兰慢慢扳开那紧缠的小手,顺道牵着他到园中的石凳坐下。
“湘兰哥哥,赏首小曲儿给我听听。”毓祺很没规矩地踩上石凳,像个小猴子跳上跳下,一刻都静不了。
“就为了这事儿?”湘兰慌忙将他乱动的身子压下去,没好气的道。要是让王爷这么巧地瞧见了,可不仅是一顿排头就过得去的。
毓祺急急的点点头,快嘴笑道:“嗯,因湘兰哥哥你唱的小曲儿真是好,别的外头都没法比得上。”
自前些日子偶一听见湘兰哥哥唱的小曲儿,他就无可自拔地喜欢上了,那腔儿、调儿,真有说不出的特殊韵味儿,别人是学不来的。
逮着今日,他非要湘兰哥哥好好唱上一曲,叫他过瘾、过瘾,甭管他啥劳什子孟子、孔子的大话都比不上。
被这么夸赞,湘兰不由脸上一红,眯着眼笑骂道:“就你说好、说得这般热闹,外头人家唱得是比我好上千百倍的你都不知。”
孩童的咛咛稚语是最不作假的,可他学得也不过是九牛一毛,论资深他是还差上那么一大截,这娃儿也不知从哪听见他唱曲儿,今日竟心血来潮地猛缠着,若不给唱,定是活把死抓都给逃不了。
“谁说的,论身段、扮相儿,哪有人比得上咱们的湘兰哥哥,若叫他们见了,肯定像个小鸡啄米,羞得抬不起头了。”毓祺总觉意犹未尽,还得褒上几句,便努起嘴,说得头头是道,倒像个夫子讲学,可有这么一个小不隆咚的夫子么?那画虎不成的模样煞是好笑。
就拿前些日子中秋曲会来说罢!虽都是些名伶唱曲儿,可就他来看倒也不怎么样,胭脂水粉抹的浓艳无比,活像个阿狗阿猫上大花脸似的,纤柔身段一扭一捏,任哪方瞧都不及湘兰哥哥万分之一的娇媚,更甚者他看了直想吐,别提说听曲儿了。毓祺想起当日的情景,频频做着呕吐状,当场就演起戏来,逗得湘兰是咯咯笑倒,差点儿喘不上气。
纤指一拨,他轻轻拂去眼角溢出的泪水,笑问道:“你这张小嘴是沾了蜜不成,净灌些迷汤、迷药的。好罢,我唱就是了,你想听什么?”
“我想想那就写真呗!湘兰哥哥,行么?”歪着头,毓祺朝向湘兰咧嘴一笑,两颊泛出的小小梨涡显得稚气可爱。
“小王爷的要求我能说个不么?!你这小小娃儿就这么爱杜丽娘,这么多曲儿、折子,就偏偏挑这一折!”湘兰故意啧啧两声,糗着这面皮不比一般的小萝卜,咯咯笑道。
被亏之人也没压下风,反顺着湘兰的话挡了回去“我喜的是湘兰哥哥扮的杜丽娘,要是换成他人,我才不拿自己的眼睛去砸呢!还浪费了我这火眼金睛。况听阿玛说过几年前湘兰哥哥扮的小尼是活灵活现、唯妙唯俏的,一下戏便赢得满堂采,若我早生几年就好了。唉真可惜!”毓祺说的煞有其事,小脑袋还不断左摇右晃的,一副小大人似的可惜悲叹。
可这话不说假,当年粉扑扑的水灵娃儿如今长成了年方十五的翩翩少年,非旦没长出个大大喉结子和长须胡子,就连个头也仍是娇小玲珑,肌肤吹弹可破,几乎掐得出水来,实不像一般的少年子弟,那生得满头乌黑亮丽的青丝亦在奕歆的恩准下,没剃个二分光顶扎长辨,仅用条麻绳布条盘起,两颊长鬓衬得鸭蛋脸儿上的柳眉杏眼一瞥一瞄,谁能敢说尤胜者。
“鬼灵精,别打诳了。”湘兰将手中的琵琶摆定,撑着两手,慢慢腾起站稳身子,随一挥手、动一动,流行间就是那么妩媚迷人。
见他缓缓起身,毓祺乐得蹬下两根腿膀子,拍手催叫:“湘兰哥哥快唱嘛!人家等不及了,今天非掏尽耳根子,听他个够。”
这小萝卜湘兰睨了一眼欢心鼓舞的毓祺,旋及转回身,首先吊了吊嗓,这才轻启朱唇,唱出了这折子开头的第一曲:
‘径曲梦回人杳,深闺佩冷魂销;似雾?骰ǎ?缭坡┰拢?坏阌那槎?纾慌麓?胺济源涞你肫鹆僮碧你停淮汗楹煨湔小**br />
合着破齐阵,自喉头发出嘹亮的声嗓,唱起来缠绵柔媚,直是道出了杜丽娘的盼、幻、娇、魅,仿若真见着活脱脱的美人正倚在花亭间,持着笔墨,一笔一笔地勾勒出思中人。瞳眸流转间,和着笑里的生命凄凉稠怅,皆皆历历在目,喜中带悲、悲中掺情,叫人目光是移不开,忘不了啊!
毓祺全然听傻了,就坐在石凳上一动也不动的,一折唱毕,竟忘了拍掌叫好,黑溜溜的大眼直凝视着湘兰那抹如梦似幻的身子,浑像个木头雕刻的人偶。
“毓祺?”湘兰担心地唤了声,这好好一个小猴子,怎么突然呆了?两只眼睛还直瞪着他看。
“湘兰哥哥,你唱、唱得太好了!”恍然惊醒,毓祺有如刚从五里雾探出头,说起话来支吾不清,似乎三魂七魄还留了两魂在方才的梦境里。
“你没事吧,怎恍恍惚惚的?”拿着巾绢,湘兰赶忙替发懵的毓祺擦擦脸,好让他清醒些。
香气一噗,闻着湘兰身上特有的薰香,毓祺这才真正地回过神,小脑袋直直往上仰,向着湘兰叫道:“完了、完了,我的魂准叫湘兰哥哥唱的曲儿给勾去了,都怪湘兰哥哥唱得太好啦!”嘟起嘴,像喜鹊般啁啾着,好似是湘兰害他发怔失神的。
这小子,又揽在他身上,这是他的错么?湘兰玩笑性地拧了拧毓祺细嫩的脸蛋,失笑道:“你唷,又犯浑了。”
“哪儿的事?人家是说真的。”毓祺边说边笑,就扭着身子扑进湘兰的怀里,冷不胜防地,叫本质纤弱的湘兰向后趔退了好几步,差点儿给这六岁小童撞落地,好在后头还有个石桌撑着,才免于摔地之灾。
“啪啪啪!”蓦地,三声鼓掌响于拱门后,引起两人的注意,惹得一大一小慌忙伸头看去。
“没错!湘兰,你这曲儿确是唱得好,比起京师名伶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人未到声先到,低沉磁性的嗓音一出,草丛隐没的小径便出现了身着坎肩外挂,腰间系着翡翠环扣,头戴青玉貂帽的端亲王,看上去就是威风凛凛,一副神圣不可侵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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