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当哭

找到了那个词汇所在的页码，前后误差不过三两页。您以为我在那本词典上动了什么魔法，不信这个邪气。要我进城听课时，去新华书店给您买回一本同样的辞典。您左一翻，右一翻，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就找不那个词汇呢？

    我得意地有几分卖弄地伸手轻轻一翻，就找到了。您忽闪着一双孩童般求知的大眼睛，纯净、明亮，又透出几许钦佩之情。我忍俊不禁这雕虫小技，告诉您一点也不神奇，我是按音序查字法。因为大致了解了音序所在词典中页码的位置，一翻就在它附近的几页中了。

    您把那本词典抱了回家，说比日后将要跟我一决高低。这时的您，放下了支书的威严，像个求知若渴的学生，言谈举止又充满了童真童趣。或许我是唯一一个在您面前不受威慑的人，率性而为的性格，跟在您鞍前马后唯唯诺诺的他人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惧怕您什么呢？这里不是我久留之地，我仅仅是个匆匆的过客而已。我不会迎合政治而宣称什么扎根小山村。因而，有的只是对于一位长者的敬重。

    无欲则刚。您看得很清楚，很透彻。出于一位领导前瞻或长者的责任，您在我不知情的前提下，做了一位父辈替儿女操心的事情。我没有辜负您的赏识，出色地完成了教学任务，又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大学。

    8、是您亲自把我送进了大学的校门，节假日，回您家度过。是您亲自把我送进了爱人的军营，并送来了米、面、鸡蛋——鸡蛋埋在米糠中保鲜。

    还记得，我谈恋爱时出现了一点波折。我像个有恃无恐的女儿，受不得半点委屈，跑回了您的家里。听完我的诉苦，阿姨疼爱地说：你要是真的不喜欢他，就在家住到开学吧！

    您则清醒而理智地打断了阿姨的宠惯，严肃地批评我说：你别得理不饶人，赶快回到他身边去。男人都是直到入了洞房，才能确定娶得是谁。

    当时，我很委屈，很难过。听您这样的口气，感觉您不通情理，没有站在我一边。伤心地暗想，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还是隔着一层啊！我没有理由呆下去，回去就回去，看他怎么说！

    随着人生阅历的增长，我越来越体会出您当年批评的意义了。您以过来人的心理，洞悉了他婚前的不确定的思想，表面是为他开脱，其实是让我这个任性的小女子经受住挫折，从大局出发，学会懂得男人的心理，以便更好地掌控自己的婚姻，更好地把握自己的幸福，更好地生活。

    9、弹指间，二十年过去了。其间，求学，求职，结婚，生子，随迁东北忙得焦头烂额，晕头转向，竞争得弦绷得紧紧的，得不到放松与喘息。待到尘埃落定，首先想到得就是您。几经周折，拨通了您家的电话。我刚刚报上姓名，原以为您会惊喜万分，您却迎头棒喝：你个小没良心的，跑到哪里去了？这些年也没个音讯，害得你阿姨时常念叨，也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我好着呢！在没有混出个所以然之前，我拿什么像您汇报啊？

    体会到您有一万个不放心，我连夜写了一封长信，详细地讲述了二十年来的生活经历，好让阿姨也放心。虽然劈头盖脸挨了您的责骂，但是心里是暖暖的软软的，这俨然是长者对小辈既爱又恨的牵挂。可见，当年的情也真，意也真。

    我们相约，等儿子考上大学，我就回第二个故乡，看望您和阿姨。我急切切地邀请您和阿姨夏天来看大海。您说阿姨得了严重的风湿病，生活不能自理，需要您衣食上的服侍。我想象着当年您这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男子主义者，怎么改造得如此彻底，精心地伺候着患病的妻子？

    交谈中，感知到了您现状的凄凉。儿女们都大了，都飞了。没有时间和精力照顾您。新一届的领导班子，把成千上万的集体资财转手划拉进了自己的腰包里。这个当年的“共产主义社会”初级阶段的示范村，如今富了个别人。集体却亏欠国家贷款天文数字。您想不通，又无力回天，反问我这是怎么了？

    我听出了您的愤愤不平和无限的惋惜之情，就像一个打江山者，看到他的子孙败家那样的痛惜不已，而又无能为力，无可奈何。我不知道说什么话语能安抚您这颗历经沧桑磨难的心灵。只是宽慰您多多保重身体，等着我回去看望您。

    得知您的电话后，我告诫自己一定要隔三差五送去几声问候，温暖您的心灵。第二次接通电话时，您正在黄山之巅看云海。第三次接通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说什么您的电话给他了。请他告诉我您的新号码，他却说不知道。就这样，我们又失去了联系。

    10、白驹过隙，一晃两年过去了。

    昨晚，一位朋友从你感知到疼痛了吗一文中，找到那句我隐藏其间的悲情话语：或许早逝也是我的宿命？

    他开导我良久，要我乐观起来，珍惜现在幸福的生活。年华可以流失，但是年轻健康的心态不可丢失啊！丈夫爱你，儿子爱你，亲朋好友也爱着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吗？

    他不理解我悲情的情愫从哪里来？我回答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如此伤怀。或许是太多的渴望没有实现吧？我渴望儿子考入一所理想的大学；我渴望家庭安逸舒适幸福；我渴望工作环境安定愉悦；我渴望亲朋好友健康快乐；我渴望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写万篇华章

    友人笑了，哈哈，你这些渴望都是不难实现的啊！只要有钱，有时间，都能实现的。我悲观地回答，有时间的时候，没有钱；有钱了，没有人来陪伴；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

    在这样悲伤的情绪中结束了对话。梦中，我要死了，得了某种癌症，且是晚期。生的渴望需要及时的救治。然而，是妈妈冷漠的眼神。意思是治病也救不了你的命，更何况是治不好的病了。与其浪费钱财，还不如早早地死去。我又向其他的亲人求救，都冷漠地拒绝了我。

    在悲愤与绝望中醒来。没有立即起床，而是懒懒地回放这些绝情的镜头，一遍一遍咀嚼着这份寒彻心骨的悲哀。天阴沉沉的，很低。

    11、不得不起床了。下地后我翻出通讯簿，查到了某同学的电话，上次就是他找到了您。他懒洋洋地打着哈欠。我说你还没睡醒啊？黄土高原上的太阳还没升起来吗？

    他笑了。说你找的人死了，找新号码也没用了，你打过去也没人接了。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竟也笑道：是啊，没有通向天堂的电话号码。

    我并没有感觉到天塌地陷的震撼。然而，拿着电话的手却颤抖成了一团，抖得在眼前直晃，存储不了他的号码。

    半个小时后，我坐在桌子前，拿起了笔，像是要给您写一封寄望天堂的信。笔不听使唤，眼前的字抖得一团一团，犹如一滴滴摔碎在纸上的泪珠，模糊不清。想起了您接到我的信时对我的批评：学历提升得很高，可是字迹还没有练好，没有长进。

    我清楚您从来不给我写回信的。但是，我的每封信您都摆在客厅里书架上最醒目的位置上。曾经有几次，我想把那些信偷偷地拿回来保存，终怕您会发觉，抑或会生气，而作罢。

    12、我又拨出了一个电话，再次证明了您离去的消息。当年您家门庭若市，他是常客。居然不知道您何故突然离去，更没有前往给您送行。我质问他这些年没有去您家走走亲戚串串门——他曾经是您的转折亲。他支支吾吾答不上来。由此，可见您的晚景是多么的凄楚啊！

    趋之若鹜成了历史，门可罗雀是当今的实事。人去楼空，阿姨被女儿接走了。当年那个显赫一时热闹非凡的大院，静寂无声，铁将军也睡着了。

    依稀间，看到您站在门廊前舒展筋骨，看到我从影壁墙侧面款款走来。您笑眯眯地注视着我，努努嘴，示意我看前庭那株紫丁香开得正艳，香色正浓。这是我带领学生从朱德元帅抗日时隐蔽的小山沟的破庙前移来的，美化校园的时候送给了您一株。那时，我还不知道丁香具有哀怨的象征情结。

    您又给我看一盆生机盎然的君子兰，坚挺的花柄顶端，攒聚着火焰般的花朵。这是我从东北放在竹笔筒里带来的一株幼苗长成的，当初它只有嫩嫩的两个叶片，如今像严阵以待的士兵，整整齐齐排列着，叶脉呈方格状，清晰可见，是君子兰中的上品。

    13、高考进入了倒计时。却传来了您走了的消息。

    头轰得一声，脸涨得彤红。欲哭无泪，手脚冰凉——我发高烧了。

    我只等儿子考上大学，才能得以身心的解放。那时，看望您是我的首要。还有一个写作者私密的渴望——回到您的身边，听听您的人生故事。您的传奇人生，就是一部最有重量，最有思想，最有内涵，最有价值的史书啊！

    您从枪林弹雨中走来，童年、少年是抗日的诗篇；青年伴随着新中国成长；而立之年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风霜；不惑之年带领村民步入小康——这时候，我们相遇在太行山麓的黄土高原上。我们习惯把四十岁至五十岁的人生称为中年，那正是人生中最鼎盛最辉煌的时期。

    我没有看到您老态龙钟的样子，我的记忆里定格了您年富力强的形象——成为一个永恒的形象。

    大恩不言谢。遗憾的是，您没有给我言谢的机会。我多想闲暇时光，住到您的家里，陪您聊聊家常，晒晒太阳，听您讲故事。然后，回到君子兰盛开的书房，伴着清香，一页页地书写，写出一部荡气回肠的史书！

    您走了，把那些有价值的素材也带走了。大人物的离去，悼词中常用一句话：对中国历史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损失。

    我也想借用这句话：您的离去具有同样的不可估量的损失，于我如此，于中国新农村的改革历史更是如此。

    恩重如巍巍太行山，恩重如滔滔黄河水，恩重如皇天后土。

    长歌当哭。以此缅怀您——我的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