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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白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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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悉听亡父遗嘱,只想找个僻静处,离沈家大院愈远愈好,便选中于此。没想到一番地动山摇,居然身陷与世隔绝的荒岛中。

    “看过生死时速没有?”身旁坐着的一个女人跟沈泰誉搭讪道“你刚才背着老太太,在断桥上跑,比电影镜头还要惊险!”

    “可惜没有摄像机,要是录下来,直接就是一段好莱坞大片!”另一个人啧啧道。

    “录了又能怎样?眼下这情势,状况不明,信息不通,咱们能不能活着出去都还是个未知数呢!”先前的女人说。

    几个人顿时沉默下来。

    莲莲把搜索到的物品整整齐齐地码到篷布底下,抓起一把绿豆,舀出几大盅米,在背风的岩石后面刨开坑洞,那坑大概是头晚用过的,尚未燃尽的柴火星火微明。莲莲添了木柴,往锅里舀了几瓢凉水,熬了满满一大锅绿豆粥。

    “开早饭啦!”莲莲兴冲冲地叫了一声。

    众人闻声围拢,莲莲给每人盛一碗,在粥面上夹些咸菜。一位腹部高耸如山的孕妇,莲莲单独给她煮了一枚鸡蛋,她面无表情地把食物灌进腹内,像一匹疲乏的母马。

    沈泰誉早饿得前胸贴后背,头发晕,腿脚发软,肚子空空的,像个重病号。他端起粥碗,胃里像是即刻伸出了无数只饥渴的手。他嘘嘘吹着,连筷子都没用,就热热地喝了下去。莲莲再给他盛了一碗,这回他放慢了速度,喝几口粥,吃一小口咸菜。温暖的粥液滑过五脏六腑,他突然间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成遵良连喝了四碗绿豆稀饭。绿豆是好绿豆,大得出奇,开锅就烂,又面又沙。米是好米,颗粒饱满,晶莹透亮。熬的火候也是刚刚好,减之一分,不够浓稠香润,而增之一分,就会塌皮烂骨。

    其实他惯常出入的,都是城市里最顶级的餐厅。川菜自不必说,就是粤菜鲁菜闽菜苏菜浙菜湘菜徽菜,最正宗的菜式最知名的厨子,他也都是领略过见识过的。出差的时候多,应酬的时候更多,总有那么多的人求助于他,总有那么多的人煞费苦心地为他在一流的酒楼安排热闹的饭局。那样的场面,酒喝得多,菜吃得多,末尾也许会上一小碗粥,隆重一些的,是鲍鱼粥;简约一些的,是野菜粥;循规蹈矩的,是鱼粥肉粥;匪夷所思的,是鸟粥蛇粥。都是上等的米,东北的有机米还嫌不足,一定是进口的香米,极尽豪奢,极尽显摆。然而那些粥,不过是饱食醉饮后的点缀,用来最终塞满污浊油腻的肠胃,他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

    但此时,饥饿把普普通通的绿豆粥变成了佳肴美馔,他在它面前俯首称臣了,甚至于斯文扫地。煮粥的小姑娘为他添过两次,变得不耐烦,敲着见底的大锅说,我还没吃呢,不给我留点儿?我要是饿死了,往后谁给你们煮饭?把他闹了个大红脸。他嗫嚅一句,真是饿啊同车女郎替他解了围,把自己的大半碗稀饭倒扣进他的碗里,皱眉说,我胃疼,吃不了,你帮帮忙吧。他真吃了,不是难以违逆她的好意,而是他的的确确仍旧觉得饿,他的空虚的脏器被强大的恐惧震慑住了,自我修复的方式便是不停地索求养分。

    喝完热粥,成遵良抹一下嘴,感觉舒服多了。热粥的密实,恐惧的密集,让时间变得无比缓慢。他四下里望了望,同车女郎正坐在岩石上发呆,地震后的这个早晨,气温陡降,她的嘴唇冻得发紫,裸露的双臂密密麻麻地起了鸡皮疙瘩,可是她轻易是不肯起身走动的,两只手交叉下垂,竭力遮掩着脏污的裙子,*的双脚泥迹斑斑。他想了想,找到那个抢白他的厉害丫头,她蹲在地上,用河里挑起的几桶水刷锅洗碗。河水并不干净,颜色昏暗,夹杂着草穗沙石,她拿木桶沉淀着,桶底的污物就倒回河里去。

    “煮稀饭用的是河水?”他惊骇地问。

    “什么眼神,这水能喝吗?你想拉肚子啊?”她白了他一眼“我们有几箱矿泉水,还能凑合着煮几天的饭。”

    “莲莲,”他叫她“你叫莲莲,对不对?我听见他们都这么叫你。”

    “我是叫莲莲,你想干吗?”莲莲没好气,看样子是对他的大胃耿耿于怀。

    “莲莲,我那个朋友,碰到点麻烦。”他不理会她的冷淡,接着说。

    “谁?什么麻烦?”莲莲直起身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同车女郎的名字,只好把岩石上坐着的女郎指给莲莲看。

    “她怎么了?”莲莲追问“伤着哪里了吗?”

    “呃,那个,她需要一条裙子,或是裤子。”他碍口地说了出来。

    “她冷吗?”

    “不是,她的裙子弄脏了”

    莲莲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仔仔细细地朝着女郎看了一阵,明白了。她在自己的裙边擦擦手,跑到塑料篷布底下,一通翻腾,找出一块大毛巾,一袋卫生巾,还有一双塑料凉鞋。

    “对不起,只有这个了,让她将就将就。”莲莲很是歉疚地递给他“我和顺恩姐的衣橱都在二楼,楼梯垮掉了,没法儿上去。”

    “莲莲,劳你费心了。”成遵良由衷地说。

    他把卫生巾拿给女郎,女郎双手捧住,差点没哭出来。他让她脱掉染了血污的裙子,暂时用毛巾裹住身子。他拎着她的裙子,问莲莲借了木盆肥皂,一通搓洗,拧干,往树杈上挂。树杈太高,他背着密码箱,使不上劲,只有努力踮起脚尖。

    “我来吧!”一个男人接过他手里的湿裙子,身手轻捷地一跳,裙子就挂上了。那根树杈的形状类似衣架,裙子平平展展地摊开来。

    “你背着个大包走来走去的,不累吗?”男人拍拍手,道。成遵良认出他来,是背着老太太,上演断桥逃生的那位角儿。其实成遵良和同车女郎只比他早二十来分钟通过那座破朽的木桥,他们是歪打误撞地来到了这家旅舍,深山和乱石使路径变得诡秘,成遵良别无所依,只能刻板地信奉他的指南针。结果该死的指南针把他们带到了进退维谷的境地。

    成遵良淡淡一笑,不想解释。

    “谢谢你。”他说。

    “这身打扮挺适合你的,让我想起孔雀公主。”成遵良回到女郎身边,女郎将毛巾缠绕在腰间,毛巾很大,长及足踝。

    “真不好意思”女郎垂下眼皮。

    “我姓成,你叫我成哥吧。”成遵良说。他不想编撰一个虚假的姓氏,否则别人叫出来,他会忽略是在叫他,很容易穿帮。

    “我叫石韫生。”她在手心里写给他看。

    “石韫生?”成遵良笑了“这名字也太严肃了吧?听起来像个满腹经纶、硕果累累、白发苍苍的老科学家!”

    石韫生被他给逗乐了,扑哧一声笑了。

    “走了这一路,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的笑容。”成遵良忍不住说。

    石韫生羞赧地低一低头,成遵良已经发觉,她是一个喜欢低头的女子。垂下的眼睑,微微抿起的嘴唇,没有任何欲望,不带任何侵略性,是那种安静得像深刹古寺的状态。

    “家里人叫你什么?你有小名吗?”成遵良习惯性地问道。这句话近似于*了,在那些风月情浓的场合,他总是以这样的方式让横亘在陌生男女之间的冰块快速解冻。是,他是有过去的男人,有太多太多的过去。在他辉煌的人生里,美女和美食一样,缺乏悬念,轻若鸿毛。他不必做一个耐心的琴师,轻捻慢拢,在他,是一闪念便得到,甚至比预期更多地得到。

    “我没有小名,”石韫生迟疑一下,还是礼貌地回复他“我爸妈,他们叫我韫生。”

    “韫生,好,我也叫你韫生。”成遵良顺溜地说。

    “有没有大夫?谁是大夫?有没有人学过医?有谁懂一点点医吗?”莲莲突然声嘶力竭地奔过来,语无伦次地朝着呆坐的人群大喊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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