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后,萧隐和往常一样,正独自坐在御书房中批阅奏折,而在他身后不远处,张德垂首默立,恍若一个忠心耿耿的影子,连轻微的晃动都不曾有过。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体始终没有好转的缘故,萧隐对外人的戒心已经一天重似一天。很多时候,他连这座大殿都不愿意踏出去,甚至连日常的饮食起居也只经由张德一人之手,这跟他从前的作风实在是相距甚远。然而,就算是这样,也没有任何人敢多吭一声,毕竟,如今这位大雍陛下的脾气也是越来越差,哪怕尊贵如齐相或者齐贵妃,也是接连被他惩戒禁足,余下的人,自忖在他心中尚且还比不上前者,当然也就更加不敢放肆了。是以,现在的大雍朝堂,莫名地跟着它的主子一样,正变得愈发阴沉压抑,就好像是暴风雨即将来临前的天空,谁也不知道是不是下一刻就会电闪雷鸣。
只是,在张德的眼里,这一切都再正常不过了。因为跟前的这个男人,其实早在云后离世之时就丢了魂魄,而今存活在眼前的,差不多也只剩一具凭借着本能在呼吸的皮囊了,你又怎么能指望他更多呢?所以,他依旧是安安静静地守着自己的本分,细心地照顾他,无声地陪伴他,然后,无力地站在一旁看着,看着今后的大雍将走向一个怎样不可测的结局。
两人一站一坐,相对无言,这样的状态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他们每天的日常。直到张德注意到外间的更漏,瞧见站在门口候着的小内侍,这才走了出去,继而端着一碗药就轻声走了回来:“陛下,又到用药的时辰了。”这也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课,也唯有到这个时候,萧隐才会打破沉默。偶尔跟他说上几句。相比从前明快健谈的少年天子,现在的萧隐沉默寡言地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不过也算不得奇怪了,单看他瘦削到骨骼分明的肌体,也再难想象出当年这个人在马背上与敌军麝战时的雄姿英发了。
这一场病来势汹汹,虽说在灵医黎烬的手中得到了救治,也再没有想早前那般糟糕下去,但作为一直呆在萧隐身边的老人,张德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自己这位正当壮年的主子的衰老。他的体力和精力无疑是恢复了很多的,至少,他不再整日昏迷、经常吐血,甚至于还有精神头上朝理政了。然而,张德看得清楚,萧隐的这点好转,仿佛是在一点一点地透支他的生命力。这样的治疗法子,似乎并不靠谱,可除此之外,他又能信谁呢?或者说,纵然他将这种状况告诉给萧隐,难道后者就能相信他的话放弃服药了?张德只想在宫中好好的度过他为数不多的几年了,所以,他到今天为止,都从来没说过任何一句不妥的话。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吧,这样盲目的日子也总比立时死了要来得更好些。
将手中看完的折子推到一边,萧隐接过药碗,面无表情地就一饮而尽。这么场时间下来,他对那入骨的苦涩已经没有什么反应了,倒是这些药,好像远没有当时黎烬所说的那般灵验。这么一想,他不由沉着嗓子就开了口:“张德,黎烬留下的药还要再服用多久?”他起初那些看起来险之又险的症状的确是没有了,可从效果明显到现在,也是有了一段时间了,为何迟迟还不见有其他的好转呢?病中之人没有一个巴不得即刻康复如初的,他自然也免不了这种世俗的贪心。事实上,他能耐着性子等到今天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了。
“回陛下的话,至少还有三个月的用量呢。”张德一边上前为他倒了盏清茶,一边顺手把药碗给收了回去:“怎么,可是陛下觉着有什么地方不妥的么?”说着,他不禁稍稍顿了一下,接着就苦口婆心地劝道:“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要彻底地好起来啊,总是需要一些时间慢慢调理的。依奴才看啊,陛下您还是遵从医嘱比较好。”吃了,肯定是不会有事的,黎烬又不是疯了,会这么明目张胆地谋害一国之君。可这要是不吃,接下来的状况会变成什么样,那可就真不好说了,张德自己也负不起这个责任。
“也许吧。”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茶水,萧隐的眉头蹙得很紧,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而且他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一样,整个人都透出一股隐隐的心不在焉:“张德,你说李解这个人靠得住么?朕当时,是不是信错他了?”这是近几日来一直缭绕在他心间的问题,而他除了面前之人显然也没有更好的倾诉对象了。因此,自觉不自觉的,他就问了出来,一点儿也没觉着有哪儿不妥。
安远伯?张德吃了一惊,有些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有此一问:“临行之前,陛下不是亲自考量过他了么,想来,大约是没有问题的。”说着,他大概是觉得这个回答有几分太过敷衍,略微停顿了一下之后便又小心翼翼地追问了一句:“殿下,可是越州那边有什么消息传过来了?”不然的话,他又怎么会如此的不安?
“刘筠那边的消息倒还一切正常。”按了按自己的眉心,萧隐也说不清心中的那股焦躁究竟是不是因之而起:“可据他所说,李解和瓮城那边形成了拉锯战,目前还在伺机而动的阶段。不过,这会不会,也拖得太久了一点儿?”李解是从叶疏狂麾下出来的,早年间的英武也是令人侧目,怎么会连攻下一个小小的瓮城都要如此之久,这未免有些太匪夷所思了。
张德沉吟了片刻,当下就宽慰道:“军中形势千变万化,偶有意外也是合乎情理的。既然越州城主的奏报中都没有说什么,想必局面都还在控制之中,陛下您务必顾惜龙体,切勿多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