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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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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远地离禁门还有半里地果然有好些灯笼照着好些人向禁门奔来!

    “真有人来了!”黄锦又惊又疑,仔细再看,这回看得有些清楚了,“主子,好像都是官员,有百十号人奔禁门来了!”

    嘉靖依然坐在那里没动:“朕带你来就是让你看看,我大明都是些什么官员。再让你看看陈洪的厉害!”

    ——禁门前就是李清源那些人,百十来号,这时每人手里都举着一本奏疏,黑压压全在禁门外跪下了。

    在西苑禁门外当值的禁军都是些年轻的人,在他们的经历里从来就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只听说过三十多年前当今皇上为了跟群臣争“大礼议”,在左顺门外出现过二百多个官员集体上疏的事件,那一次皇上大怒当场便杖死了十几个人,杖伤了好几十人,还抓了好几十人。那以后虽也有官员上疏,最多也就几个人,从没再出现这么多人集体上疏的事。现在严党倒了,是徐阶掌枢,而徐阁老一向对官员都不错,何以会突然闹出这么大事来,而且是在要过年的时候?他们都紧张了,列好了队,把着刀枪紧护着禁门。

    今天领着禁军当值的是提刑司一个大太监,这时站在禁门外正中的台阶上:“你们这是要干什么?要谋反吗?”

    李清源跪在第一排的正中,高举起奏疏:“我大明朝有死谏之臣,没有谋反之臣!我们有奏疏要直呈皇上!”

    那大太监:“上疏有上疏的路,先交通政使司,再由通政使司交司礼监,这点规矩都不知道吗?”

    另一个跪在李清源身边的官员大声回道:“我们参的就是通政使司,还有各部衙门的堂官,还有内阁!这个疏我们不能交给他们!”

    李清源紧接着说道:“请公公将我们的奏疏立刻直呈皇上!”

    所有的官员都是商量好的,这时众口同声:“请皇上纳谏!”

    西苑是二十多年的禁宫,入夜后十分安静,这时突然被百多人齐声一吼,声震夜空,好些树上的宿鸟都惊了,扑簌簌飞了起来。就连这座小土山上也飞起了好些鸟!

    黄锦担心了,连忙伸直手背弯着腰从一旁遮住还坐在斗篷上的嘉靖:“主子,主子,咱们先回宫吧。”

    嘉靖坐在那里一动没动:“你今年多大了?”

    黄锦正在焦急,又不得不答:“主子知道,奴才虚岁四十了。主子在这里惊了驾可不得了!奴才得立刻伺候主子回宫。”

    嘉靖眼中闪出了光,声调里也透出了杀气:“惊驾?惊驾的事你还没见过呢。三十五年了,那一次跟朕闹的人比这一次多得多了,好些还是大学士。朕一个人对付二三百人,把他们全杀下去了!吕芳当时就在朕的身边,可惜你那时太小,没遇上。”

    黄锦这才彻底明白了这位主子今晚单独带自己出来就是在等这一刻,那颗心顿时揪紧了,说不出是害怕是紧张还是难过,身为君父为什么要和自己的臣子这样斗呢?他懵在那里。少顷还是说道:“主子……”

    “住嘴!”嘉靖立刻严厉了,“再说一句,你就下去跟冯保扛木头去!”

    黄锦愣住了。

    嘉靖又和缓了语调:“该徐阶和陈洪他们出场了,仔细看着,往后给朕写实录时把今天看见的都写上。朕没有惹他们,是他们在惹朕。”

    “是……”黄锦慢慢转过了身子,又向不远处禁门外望去。

    ——徐阶是被赵贞吉搀着走在最前面,紧跟着便是李春芳和高拱,后面跟着两队禁军都打着火把,簇拥着四个阁员走到西苑禁门外廊檐下的石阶上站住了。

    跪在那里的一百多人看见了他们,都不吭声,只是依然将手里的奏疏高高举着。

    徐阶慢慢望着众人,慢慢说话了:“国事艰难,我们没有做好。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皇上,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天下的百姓。可事情总得一步一步去做。这个时候,大家不应该到这里来,惊动了圣驾,你我于心何忍?”

    “徐阁老!”李清源代表百官答话了,“这样的话你们内阁已经说了不知多少回了。不知道阁老说的一步一步去做,要做到什么时候?圣上把大明的江山都交给了你们管,北边抵御鞑靼南边抗击倭寇都没有军饷,那么多流民灾民饿殍遍地,近在顺天府这两天就倒卧了一两千饿殍!我们这个时候还不到这里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到这里来!”

    赵贞吉接言了:“你这是夸大其词危言耸听!谁说南北没有拨军饷?哪里就至于饿殍遍地了?一早户部接到大兴宛平有饿死的百姓我们便立刻动用了通州的军粮派人去赈济了,这些你们难道不知道?户部是欠了你们的俸,不也是一点一点在补发吗?我们内阁几个人今年都没有领俸禄,还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白天我就跟你们说了,高大人也给你们说了,欠你们的俸禄一定想办法在明年开春给你们补齐,为什么这个时候还要来闹?明知给皇上修的宫观立刻便要剪彩竣工,大过年的吉日,你们一定要闹得皇上过不好年才肯罢休吗!”

    “我们不是来闹欠俸的!”李清源身旁那个官员大声接道,“没有钱过年,喝碗粥吃口白菜我们也能过去。我们来就是要向皇上奏明实情,让皇上问问你们这些内阁大臣还有各部堂官,这两年到底在干些什么!过了年就是嘉靖四十五年了,你们有些什么方略能救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和百兆天下臣民!”

    “回话!”

    “回我们的话!”

    百官一齐吼了起来。

    “陈洪呢!”土山上嘉靖突然问道,“陈洪没来吗?”

    黄锦向禁门内望去,一眼便看见禁门内已经站着好些提刑司和镇抚司的人,都举着火把,有些手里拿着廷杖,有些手里拿着长鞭,都列好了队,静静地在那里等着指令。

    “回主子。”黄锦这才向依然面对朝天观坐着的嘉靖说道,“提刑司镇抚司好些人都来了,只是不见陈洪。”

    “知道他去哪里了吗?”嘉靖侧头望向黄锦。

    黄锦:“奴才哪里知道。”

    嘉靖:“他这是找朕去了。想要朕下旨,他好大开杀戒呢。”

    黄锦:“奴才明白了。”

    “我们要见皇上!”

    “我们要将奏疏面呈皇上!”

    不远处禁门外又传来了百官的吼闹声。

    “皇上!”黄锦失惊地叫道,“徐阁老他们向百官们下跪了!”

    嘉靖身子也动了一下。

    黄锦接着叫道:“陈洪来了!”

    嘉靖坐在那里又一动不动了。

    ——列队静候在禁门内的提刑司镇抚司那些提刑太监和锦衣卫见陈洪大步走来,都齐刷刷跪下了一条腿。

    陈洪从大门向外望去,看见徐阶、李春芳、高拱和赵贞吉都面对百官跪在台阶上,那些百官还在吼闹着。

    陈洪眼露凶光,满脸焦躁,在两行跪着的队列中来回踱着,突然站住了:“主子万岁爷在清修,请旨已经来不及了。都起来!”

    左提刑右镇抚那些人刷地都站了起来。

    陈洪把一只手举在空中,突然劈下:“冲出去,打!”

    “是!”随着一声吼应,两支队伍像箭一般冲了出去。

    灯影下,立见鞭杖齐挥,人倒如泥!

    ——可怜那些文官,一个个跪在那里兀自没有省过神来,便有好些被打倒在地,有些人头上脸上流出了鲜血。

    高拱是第一个惊醒过来的,立刻从石阶上站起:“谁叫你们打人的?住手!快住手!”

    徐阶也已被赵贞吉扶起了,见状脸都白了:“陈公公!陈公公!不能够这样子!快叫他们住手……”

    李春芳也已爬了起来:“出大事了,闹出大事了……”

    陈洪就站在他们身旁的台阶正中,这时压根就不理他们,看着手下们在那里打人。

    “孟静!扶我过去!”徐阶已经大急,在赵贞吉的搀扶下向打人处走去。

    高拱紧挨在他的另一边,一起走了过去。

    “住手!”徐阶喊着。

    “住手!”高拱也喊着。

    毕竟是内阁大员,他们所到之处,提刑司镇抚司那些人便停止了打人,可围在百官周围的那些鞭杖依然挥舞着。

    “陈洪!”徐阶猛地转过头来,“再不住手干脆连我一起打了!”

    “罢了!”陈洪这才一声令下。

    那些鞭,那些杖立刻停了。

    除了跪在正中间的一些官员侥幸没有挨打,跪在四周的官员都已经被打得趴在地上,有些在呻吟,有些已经昏厥了过去。

    土山上,嘉靖依然静静地坐在那里,甚至连这个时候都没有转身去看禁门前发生的这场惨剧。

    黄锦面对他扑通跪下了:“奴才要参陈洪!主子容奏!”

    嘉靖慢慢望向他:“参他什么?”

    黄锦:“未曾请旨毒打百官,这是僭越!”

    嘉靖:“他为什么要毒打百官?”

    黄锦:“百官有错,也无非是对徐阁老他们不满,上个疏也不至于遭此毒手。”

    “你太老实了。”嘉靖终于慢慢站起了,“他们这不是对徐阶不满,也不是对内阁不满,他们这全是冲着朕来的,无非是因为朕盖了几座屋子想养老。严嵩和严世蕃在他们敢这样?朕用陈洪,就用在他这个狠字。要是连个陈洪都没有,我大明朝立刻就要翻天了。”

    黄锦也是司礼监的老人了,可平时只是分内当差从不琢磨这些事情,今天让嘉靖带到这里,当面看着这副场景,亲耳听到皇上这番话语,从不觉得这位主子可怕的老实人,这时只觉得一缕寒气从脚底升到了脑门!

    嘉靖:“朕也不想这样,可不得不这样。你现在应该明白朕为什么要让吕芳去南京了吧?”

    黄锦茫然地望着嘉靖:“奴、奴才不明白……”

    嘉靖:“这样的事,吕芳不会干,朕也不想让他去干。”说着径自向山下走去。

    黄锦的脑子哪里跟得上,这时灯笼也来不及取,甚至连自己的斗篷也没拿,追上去搀着嘉靖,只是借着远近透来的余光,认着脚下的路,扶着他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已经看不见禁门那边了,却听见那边一片哭声大作。

    “那个海瑞好像不在今天这些上疏的人里?”嘉靖突然又撂出了这么一句。

    黄锦又是一怔,只好接道:“是奴才的过失,傍晚镇抚司有奏报,那个海瑞好像是被赵贞吉派往大兴赈抚灾民去了……”

    “赵贞吉不派他的差,他也不会来。”嘉靖加快了步伐,“乾上乾下,盯住这个人。”

    什么是“乾上乾下”?黄锦哪里知道这是嘉靖在当年浙案棘手时卜的一卦,那时也就对吕芳一个人说了。从此海瑞这个名字便时常在他心里浮出。六必居题字一事更使他感觉到海瑞这个“乾下”和自己这个“乾上”总有一天会君臣交卦。至于卦爻会生出什么变数,他在等。他一直认为,朝纲不振,万马齐喑,皆因为在自己御极的这四十四年中,在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这么多臣子中,上天一直没有生出一个能跟自己这个“乾上”相交的“乾下”之卦,以至满朝柔顺,乾卦不生。屡次上天示警,也正因为自己乾纲独立只能跟上天对话。今天好不容易等来一群清流官员闹事,依然如此不堪一击。仗剑四顾,皆是朽兵。这种“独阳不生”带来的长期疲惫,又因常年疲惫生出的“孤阴不长”的极致失落旁人如何能够理会?

    包括黄锦,当然也无法领会,这时却不得不答道:“奴才明白。”

    ——其实嘉靖本人也未曾明白,作为大明朝第十一世的天子,他的名位自然是至阳之“乾”;但作为常年修道性极阴沉的朱厚熜本人,他却并不是太极中阴阳鱼的那个太阳,而是那个太阴。

    海瑞才是那个至阳至刚的太阳!

    就在百官集聚西苑禁门上疏,时隔四十年“左顺门事件”再次重演的时候,海瑞冲风冒寒在当天就赶到了大兴县。

    大兴县属顺天府,离京城也就五六十里,天子脚下居然有如此惨景,海瑞尽管有两任县令的阅历,也亲历过几场大灾,可眼下的事情还是让他不忍目睹,不敢置信。

    十余座粥棚在他的厉声督责下已经搭好了,十几口大锅也正在大火上熬着粥,活着的人却并没有抢着来排队,而是到处散坐着或是躺在雪地上,这些人已经连站起的力气都没有了。

    更有惨者,离活人不远处,雪地上躺着好些死人,这时正让大兴县衙招来的人从车上抽下竹席,在一具一具将他们裹起来。

    海瑞满目凄然,回头向一个粥棚望去,目光立刻严厉了。

    大兴县令也来了,这时披着厚厚的皮毛大氅,居然还有一个差役替他搬着把椅子摆在一口大锅的灶火前在那里烤火。

    海瑞对身边那个户部的书办:“将大兴县令叫过来。”

    “是。”那个书办走到了灶火前,“县爷,我们海主事请你过去。”

    那个县令站了起来,走到海瑞身边:“海主事。”

    海瑞:“这么多死了的人怎么掩埋?”

    县令:“眼下正在找人,准备挖一个大坑作义冢,一处埋了。”

    海瑞:“还有那么多活着的,就算有一碗粥喝,夜间睡哪里?”

    县令叹了口气:“我也犯愁。这么多人哪有地方让他们睡。”

    海瑞:“那就让他们冻死?”

    大兴的县令也是六品,见海瑞声严色厉,便也不高兴了:“谁想他们冻死了?”

    “粥棚不设在城里,让这么多人大雪天都待在荒郊野外,不就是想让他们冻死吗!”海瑞的目光倏地刺向那个县令。

    “这么多人,都进了城,怎么安置?”那县令毫不示弱。

    海瑞:“你睡在哪里?你的家人睡在哪里?不是都住在城里吗?你有地方睡,就没有办法安置这些难民!”

    县令一怔:“海、海大人,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海瑞:“你要我怎样说话?朝廷将大兴县交给你管,大兴的百姓都是你的子民,你对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女儿也这样吗!我告诉你,粮食我已经给你运来了,不够我还会向户部要。从今天起再饿死一个人、冻死一个人,我向朝廷参你!”

    县令这才有些气馁了:“那海大人给我出个主意,要是您来当我这个县令该怎么办?”

    海瑞:“把县衙腾出来,把县学腾出来,还有庙宇道观,还有一些大户人家,县里所有能腾出来的地方都腾出来,让难民住进去!”

    县令:“有、有这个规矩吗?”

    海瑞:“我告诉你,我在淳安在兴国当知县都是这个规矩!施了这顿粥,把粥棚设到城里去!”

    说完这句,海瑞不再理他,大步向那些雪地上的百姓走去,大声说道:“粥很快就熬好了!父老乡亲能坐的都请坐起来,能站的都请站起来,再躺着就会起不来了!喝完了粥我们都搬到城里去,你们县太爷给你们安排了屋子!听我的,都起来,起不来的,请别人帮一把!”说着他自己先走到一个老人身边蹲了下去,将那个奄奄一息的老人手臂拿到自己肩上,将他半抱半搀扶了起来。

    扶起那位老人,海瑞的目光向县令和那些差役这边望来:“你们还站着,要我一个一个请吗!”

    那些差役人等都奔了过去。

    就这样,海瑞在大兴县守着灾民过了嘉靖四十五年这个年节,回到家里已经是正月初五的黄昏了。这个年只有母亲和妻子两个人在家里度过。

    海瑞的眼睛网着一层血丝,才几天脸上也瘦得颧骨暴露,身上那件官服已经脏得不像样子,面对母亲和妻子还装出一丝笑容:“母亲,儿子不孝,没能在家里陪母亲过年。”说着转望向妻子,“快扶阿母坐好,我们给阿母拜年。”

    海妻连忙过去扶着海母在正中椅子上坐下了,海母望着儿子满眼爱怜:“不用了,你这个样子赶紧吃口热的,洗一洗先歇下来。”

    海瑞已经跪下,海妻虽有身孕,也伴着他并肩跪下了:“儿子和儿媳给母亲拜年了,祝母亲长寿百岁!”说罢,海瑞磕下头去。海妻将手贴在腹前弯了下腰。

    海母:“好,扶你媳妇起来。”

    海瑞抬起了头,便去扶妻子,一条腿刚抬起准备站起时,眼前突然一黑,自己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汝贤!”“官人!”

    海母和海妻的呼唤声海瑞已经听不见了。

    也就在这一天,这一夜,在西苑钦天监择了御驾迁居新宫的吉时——嘉靖四十五年正月初五酉时末刻,而吉时择得偏又不合天象——大雪下得天地混沌,玉熙宫外殿坪里那一百零八盏灯笼在大雪中昏昏黄黄,须仔细看才能看出:三十六盏在前,上符三十六天罡之数,七十二盏在后,上符七十二地煞之数。

    一百零八盏灯笼光的昏照下,大雪中隐约可见大殿石阶前正中跸道上摆着皇上那乘三十二抬龙舆,三十二名抬舆太监单腿跪候在各自的轿杆下。

    龙舆的左侧,列着手执法器的朝天观观主和一应道众。

    龙舆的右侧,列着手执法器的玄都观观主和一应道众。

    徐阶率领六部九卿堂官还好跪候在大殿的门外,三品以下的官员便苦了,虽然有恩旨让他们站着,但毕竟都站在殿外的石阶和殿坪上,无一人身上不是落满了积雪,所有的目光都昏眊地望着洞开的玉熙宫殿门。

    灯火通明的玉熙宫大殿的正中摆着一座好大的铜壶滴漏。

    静寂中,大铜壶的滴漏声清晰可闻。

    大殿的各个方位上都站着捧执御物屏息静候的太监。

    只有一个人这时在大殿里走动,虽然步伐极轻,气势依然逼人,这便是陈洪。但见他一会儿步到通精舍的那道大门口听一下里边的响动,一会儿步到那座大铜壶前看一眼慢慢上浮的刻木,如此往返,片刻不停。这就使得跪在门外那些内阁大员和六部九卿堂官身影矮锉,突兀得陈洪一人飞扬。

    殿内殿外这时都在等着酉时末刻的到来,等着精舍里嘉靖帝敲响那一声铜磬。彼时,景阳钟便将敲响一百零八下,朝天观玄都观的道众都将齐奏仙乐,然后铳炮齐鸣,整个北京城都将听到,当今圣上龙驾腾迁了。

    精舍内也安放了一座铜壶滴漏,黄锦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铜壶边紧盯着上浮的木刻,目光一刻也不敢移开。

    嘉靖换上了那件绣有五千言《道德经》的道袍,头上依然束着发,只系着一根玄色的绸带,盘腿坐在蒲团上,正看着手中一道贺表。

    一顶偌大的香草冠静静地摆在他身边左侧的茶几上,那座铜磬摆在他身边右侧的紫檀木架上。十几道已经看过的贺表叠摆在他身前矮几的右侧。

    嘉靖看完了手中那道贺表,往矮几右侧那叠已看过的贺表上一扔,目光射向了矮几左侧剩下的最后一道贺表,却不再拿它,突然问道:“贺表全在这里了?”

    黄锦目光本盯着木刻,这时连忙转过头来答道:“回主子,全在这里了。”

    “再没有了?”嘉靖问这句时脸色已经十分难看。

    黄锦其实也早就在等着他问这句话,也早就担心他问这句话,还是按照事先跟徐阶商量好的口径答道:“奴才糊涂,惦记着吉时起驾,竟把这个事忘了。徐阁老送贺表来时便叫奴才转奏皇上,因担心每个官员都上一道贺表太过劳累圣上,因此只叫六部九卿部衙各上一道贺表,既不使主子太劳累,也转达了我大明所有臣民对主子的忠爱之心。”

    嘉靖笑了,笑得好阴森:“每个官员上一道奏疏不怕劳累了朕,每个官员上一道贺表倒怕劳累了朕?无非是看朕盖了几座屋子,年前有些人挨了陈洪的责打,在心里骂朕,不愿意上贺表罢了。黄锦,徐阶用这个话来蒙朕,你也跟着蒙朕?”

    黄锦立刻跪下了:“主子!主子是天下的君父,君父有了安居之所,天下的臣民只有欢喜的道理,怎会如此没有天良。大吉大喜的日子,臣子和奴才们都欢喜着呢,主子是仙佛降世,应该生大欢喜心才是。”

    嘉靖眼里哪有半点欢喜的神色,本想再驳斥他,见他满目乞求的神色,便不再看他,将目光转向精舍里面那道门,穿过正对着那道门洞开的南墙窗口,望向远方天际闪烁的星斗,突然喃喃地顾自念起了诗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呜呼!何时眼前突兀现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黄锦大惊失色:“主子,大吉的日子,主子万万不可……”

    “闭嘴!”嘉靖已经闭上了眼睛。

    黄锦也只得闭上了嘴。

    大铜壶的滴漏声越来越响!

    低头紧盯着滴漏木刻的陈洪猛地抬起了头,快步走到大殿门口,做好了准备发令的手势。

    徐阶那些官员都挺直了身子。

    殿外大坪里两班道众都拿起了法器仙乐。

    无数双眼睛都在看着陈洪那只高举着的手,只等那手往下一按,便山呼万岁,鸣钟奏乐。

    陈洪高举着手,左耳简直竖得都拉长了,单等精舍里那铜磬一响。

    黄锦两眼直着,铜壶木刻上“酉”字的最后那一道木刻已经浮出水面,“戌”字透过水面已经能看见了。

    黄锦强堆出满脸笑容从铜磬中捧出那跟磬杵高高举起双腿朝嘉靖跪了下来:“天地吉时良辰,奴才启奏主子万岁爷起驾!”

    嘉靖慢慢睁开了眼睛,望向黄锦捧在自己面前的那根磬杵,却一动没动。

    铜壶的滴漏声更响了,嘉靖依然一动不动,黄锦感觉到铜壶里滴下的每一颗水珠都落在自己的脑门心上,那水珠又变成了汗珠从他的发际沿着脸流了下来。

    嘉靖终于慢慢伸出了手,抓过了那根磬杵,瞟了一眼身侧的铜磬,突然举起磬杵往地上一摔!那根磬杵,立刻断成数节,好些碎片迸溅起来!

    黄锦跪在那里眼睛都直了!

    只听到里面有一声响,陈洪那只手刚要往下按,亏他立刻又停住了——面露惊愕之色!

    那一声跪在门边的徐阶等人也听见了,不是铜磬在敲,而是砸碎东西的声音,所有人都惊愕住了!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精舍那个方向。

    从大殿的大门可以看到,静候在大坪里那些人众也都惊愕在那里。

    一切又都归于沉寂,漫天的大雪这时竟也小了,那上应天罡下应地煞一百零八只灯笼便突然亮了许多。

    谁也不敢动,谁都在等着,等着下面发出的不知是什么声响。

    嘉靖从袖中掏出一份不知何时早已写好的御旨朝跪在地上的黄锦扔去:“出去宣旨!”

    黄锦省过神来,连忙捧起那道御旨,磕了个头,爬了起来,踉跄着向精舍外走去。

    陈洪终于听见了精舍传来的脚步声,接着看见黄锦走了出来。

    陈洪立刻迎了过去,压低着声音:“怎么回事?”

    黄锦看也没看他,径直走向殿门,走出殿门外站在那里。

    无数双目光都投向了站立在殿门口的黄锦。

    黄锦何时有过如此大的气场,这时站在那里就像一座大山,压得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黄锦展开了圣旨:“上谕!”

    “万岁!”所有人立刻有了反应,同声答了这一声,原本跪着的大臣都趴了下去,原本站在石阶和殿坪上的人都跪了下去。

    陈洪本还在殿内门口生黄锦的气,这时也只好在殿内跪了下去。他身后满殿捧着御物的太监们都跟着跪了下去。

    黄锦事先也不知道这道旨意里的内容,颤声读道:“朕御极四十有五年矣!敬天修身,卧不过一榻,食不求五味,服不逾八套,紫禁城广厦千间避而不居,思天下尚有无立锥之民也。故迁居西苑,唯求一修身之所,以避风雨而已。奈何建一万寿宫永寿宫竟遭天下诟病,百官竟无一人上贺表者?且以野有饿殍官有欠俸迁怨于朕,朕之德薄一至于斯乎!朕将两京一十三省百兆臣民托诸尔内阁及各部有司,前因严嵩父子及其党羽天下为私贪墨而害民,今尔徐阶等大臣举止无措踟蹰而误国。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一人而已!”

    读到这里黄锦已经满脸流汗,口舌干燥,已经读不下去了。

    徐阶等一应大臣全都匍匐在地,无不惊惧莫名。

    黄锦好不容易运出了一口*,润湿了舌头,接着读道:“百官诟朕,朕其病也!民有饿殍,朕其忧也!万寿宫、永寿宫朕尚忍居之乎?着尔徐阶等人会同裕王筹一良策,安我大明,救我百姓。天下一日不安,百姓一日不宁,朕一日不迁居万寿宫永寿宫。钦此。”

    ——为了给他修这两宫两观,徐阶等人绞尽脑汁不惜东墙西拆,挨了多少唾骂,误了多少大事。如今到了乔迁之时,他又突然不搬了,而且骂尽百官,罪及众人,原因只是挨了毒打之后在京诸官没有都上贺表而已。都道天有不测风云,毕竟础润知雨,月晕知风,有迹可寻。可这位皇上如此变幻莫测,岂止不润而雨无晕而风,简直是旱天惊雷,冰雹打头!

    这时雪都停了,寒风又起。听完了旨,徐阶等人身心俱寒,都僵在那里。

    众人都懵了,身为首辅徐阶却必须表态,勉力双手撑在地上,抬起了头,大声说道:“臣徐阶等尸位内阁,举止无措踟蹰误国,上遗君父之忧,臣等愿受天谴!伏乞我圣上龙驾迁居万寿宫永寿宫,以补臣等不可或恕之罪于万一。不然,臣等万死难安!”说到这里悲从中来,万般委屈化作了一声号啕,老泪纵横!

    内阁其他三员,六部九卿各位堂官也是委屈万分,此时被徐阶这悲声一放牵动了衷肠,一齐号啕大哭起来!

    站在他们面前宣旨的黄锦这时也转身跪了下来,跟着放声哭了出来。

    站在大坪里那朝天观玄都观两个观主这时另有应变之策,二人对视一眼,大声念起了符咒。紧接着他们身后的道众一齐跟着念起了符咒。

    一时间大哭声念咒声与深夜越来越大的寒风并作,玉熙宫大殿在灯光中摇曳,仿佛要被这潮浪般的声音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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