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喜欢让人夸她嘛!”马克斯巴乌姆听见了他的后半句话,朝库罗夫斯基走了过来。
“你们觉得很无聊吗?”尼娜问。
“不呀,我们有看的。”库罗夫斯基打量着他俩,说道。
“意思说有的人觉得无聊,因为他们没有什么可看”
“是有这种人!您看眼前吧:米勒小姐和格林斯潘小姐不是呆坐在那儿吗——哼,罗兹的两条金色小母牛。玛达米勒穿的绸子衣裳太瘦,因此透不过气来,她还担心厨娘把果子饼烤糊了,所以急得老是出汗,没过五分钟,我数着呐,她就喝了四杯柠檬汁!梅拉格林斯潘小姐看样子倒是挺热情。我故意三次向她打听了那不勒斯的情况,——三次她都一样哼哼呀呀的,翻着白眼,用最漂亮的字眼儿赞不绝口就跟留声机一样,放上一张新华尔兹舞曲的片子,一按就唱出同一个曲调。”
“可是今天她看来有点没精打采,走,瞧瞧他们去。”尼娜说。
“因为维索茨卡夫人今天讨厌犹太女人,一抓住哪个年轻人,就教他防备犹太女人,而且大声嚷着,结果梅拉小姐只好坐在那儿听着”马克斯解释道,一面走到安卡跟前,很不放心地朝前望去,想找到卡罗尔。
“好些人都出去了!”尼娜吆喝了一声,其实她并没有注意到主客室里还有格罗吕斯克父女和其他几家犹太人。
“男人们都腻了,女人们却想借聚会之机闲扯几句。”
“哼,他们真的腻了才好呢!”尼娜不高兴地说。
“得弄明白这儿究竟有什么给他们玩的!大衣不能脱,不给香槟酒喝,你还请来了一大帮干活的波兰老粗:工程师呀,大夫呀,律师呀,以及诸如此类的专门家,又想让百万富翁老爷们在这儿舒服。有了这帮人,就等于降了他们的格,所以他们都要出去嘛!我敢担保,他们再也不会登你的门儿了。”
“谁还有心再请他们,今天我才看到,连在这样的聚会上,也找不到共同点,至少在罗兹是这样。”
“全世界都这样,全世界。安卡小姐!罗伯特凯斯勒先生他一个钟头前就想让人介绍跟你认识”库罗夫斯基带轻蔑地给她介绍了一个粗短的人:这个人的脑袋缩在肩膀中间,长着两只大扇风耳朵,头顶尖尖的,上面生着一束束黄头发,真象一个大蝙蝠的脑袋。他的脸象是用鞣制拙劣、绷得不紧的马皮做的,嘴象一条长长的裂缝,两个肥大的腮帮子上长满了剪得很短的红毛。
他寒暄起来大大咧咧的,等大家都在客厅里落坐,他又凑到安卡身边,把两只骨关节突出、长满了红毛的手搁在膝盖上、用两只滴溜转的黄眼睛死盯着安卡。安卡无法忍受了,因为他的目光使她直打寒噤,感到一种奇特的恐怖。她一句话也没有和他说,就急忙走了。
“她挺美,美得出众!”他沉默半晌之后,对坐在他身旁的霍恩低声说。
“在审美上,你挺内行嘛!罗兹城人人都知道你有眼力!”霍恩强调说,他因为这时想起卓希卡马利诺夫斯卡和许许多多当了牺牲品的女工,她们在凯斯勒的暴力和开除的威胁下,不得不委身于他。
凯斯勒没有理睬,冷冷瞥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离开他,便去找马克斯巴乌姆。巴乌姆也感到十分烦躁,一小时前就想从这间大厅溜掉,可他又走不脱,因为安卡在场,缠住了他。
这时候客厅里乱起来了。一伙伙客人走来走去,互相行礼问候,观赏各间客室,然后就都到门外去了。只剩下十几个人,他们都是波兰人,地方知识界的要人,在百万富翁们离开后,便随即来到客厅中间,占据了空座位。
不是波兰人的只有米勒一家,因为他们跟特拉文斯基一家相处很好;还有梅拉格林斯潘和她的姑妈,这位姑妈好几次嚷道:
“梅拉,你不想到外面看看去?”
梅拉象马克斯一样,听到维索茨卡不留情面的冷嘲热讽,感到不痛快,早想走了;可是她出不去,一直坐在一个地方,十分烦躁地和玛达拉话,偶尔也笑一笑,说说自己旅行的故事,却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她感到一种强烈的、十分奇特的痛苦,觉得她迄今的一切理想和希望都破灭了。
维索茨基跟她谈了几次话。她老是看着他的充满了抚爱的眼睛,听着他低声地对她说着一些事情:这些事昨天曾给她带来幸福,今天就给她造成更深的悲哀和痛楚了。因为正是在今天,在这间明亮的大厅里,她凭她对爱情的本能的敏感,预感到自己永远也不会嫁给维索茨基,也不应嫁给
每当她沉思默想时,当她痛苦地可是清楚地看到把他们分隔开的鸿沟时,她便从害怕变得沮丧了。她以呆滞的眼光恍恍惚惚环顾着人们一张张的面孔,寻觅维索茨基那明亮的含笑的目光,似乎要在他的目光中,看出对自己种种想法的否定,因为她的这些想法,就如同成把成捆炽热的铁丝一样,正在刺着她的心灵。可是维索茨基太爱她了,心情太好了,又和至交好友在一起,他今天体会不到她的心理状态。
他正在跟特拉文斯基、库罗夫斯基以及几个年轻人高谈阔论,对他们激昂地表示他对社会和社会需要的广泛的利他主义观点,说着说着他就拉开了领子,捻了捻胡须,同时反复拉着袖口,对能遇见知识界的人听他谈话感到高兴;他也可以借此机会暂时摆脱工厂每天的事务,高兴地提出假设,作出结论。
“到底为什么呢?”梅拉苦思冥想时,却不很知道这些可怕的思想为什么竟缠住了她,使她心里充满了无法解释的痛苦。只有一点她知道得很清楚:她心上的人的这个世界,所有这些库罗夫斯基们、特拉文斯基们、博罗维耶茨基们,他们所谈论的所有问题,引起他们注意的一切思想——他们如此热爱的整个波兰世界——完全是异样的,和她的世界完全不同。之所以不同,是因为他们的思想感情并不局限在利己主义范围之内,也不局限在赚钱、发财和声色犬马的生活圈子之内。
“我们犹太人跟他们太不一样了!”她望着特拉文斯基清秀的、显得很精神的面孔,心里想道。可是特拉文斯基由于对维索茨基的结论在慷慨激昂地提出抗议,他的脸变白了,太阳穴上也露出了微细的青筋。接着她看看维索茨卡、尼娜和安卡,她们坐在一圈十分高贵的、充分表现着优雅风度、轻声慢语着的妇女中间;与此同时,她又想了想自己家里的人:父亲、姊妹、内弟;只是在这个时刻,在她不由自主的比较之下,她才痛感自己生活圈子里的全部鄙陋和庸俗。
也在这个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如果置身于这些波兰人中,会感到永远陌生,她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人家即算容纳,她在这里也只可能作为女人给丈夫递送嫁妆。
“这样不行,任何时候都不能这样!”她高傲地、反复地说着,就想起身出去,因为姑妈来到了她的身边,在拉着又长又沙哑的嗓门问她:
“梅拉,你要不要回家去呀?”
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下决心要走,要离开这里,再不回来,永远不回来。
她深深感到,这次离别无异于与几年来萦迴脑际的理想诀别,无异于同青春、爱情诀别;然而她决心离别。
她全心全意地爱着维索茨基,但是她已经预感到,她必须拒绝他,永远不再见他。
“永远不见,永不!”她咬紧牙关,反复地说。她清楚地记得她认识的一些女人的遭遇:她们嫁给波兰人后,甚至受到亲生孩子的欺辱,孩子责怪当母亲的出身;她们常要听到那些表面上十分文雅,可是却带轻蔑或歧视的话,因为她们正是生活在这个环境中,这就是她们在自己家中,在自己的亲属面前所感到的陌生。
“你要走,干吗这么急呀?”维索茨基一面给她让路,一面问道。
“我不舒服,一路还有点累。”她虽然作了解释,但没有看他。这时她要竭力压住那心头发出的哽噎,打消他的话使她产生继续留下的愿望。
“我本来以为你要呆到晚上,然后咱们一块儿去鲁莎那儿;你说咱们今儿整个晚上都在一块儿的。我有整整两个月没见你了。”他轻声地说着,由于情绪激动,他的嗓音好象被压住了。
“我记得记得两个月”她回答道,心里也骤然感到热乎乎的。这是爱情的温暖,在痛苦中感到的温暖,因此泪水在她的眼中开始闪现,心也跳得很猛,很猛的了
“现在方便点了,没走的都是自己人”
“那我更得走了,以免众目睽睽嘛!”她十分痛苦地说道。
“梅拉!”他带责备口气地叫了一声,由于语调十分温和,十分诚恳,以致她听后也软了下来,刚才的决定不复存在,心里感到了很大的幸福,感到安宁。
“你不走啦,是吗?”他热烈地央求道。她没有回答,由于看到了维索茨卡咄咄逼人的目光,更不知所措地看着她。最后,维索茨基请求尼娜:
“请你说服梅拉尼亚小姐留下吧。”
尼娜原来听老太婆说过他们的事,因而对梅拉没什么好感。可是现在,她看了看她那张愁云密布的脸,觉得她很痛苦,因此动了同情心,便热情地劝她留下。
梅拉执拗了一阵,经过一番思想斗争,终于留下了。
“最后一次吧!”她虽然暗暗提醒自己,可是现在爱情又支配了她,维索茨基的言谈话语又使她飘飘然了。维索茨基当着母亲的面故意分秒不离开她。安卡和尼娜把她拉到了她们中间,真心诚意地相劝;她受到这番盛意的感化,早已忘记这是最后一次,反而想着:这是第一次,以后永远这样
永远
为了这些高贵客人举办的这次盛会延续了很长时间,直到黄昏,在大餐厅里才摆上晚餐。餐厅四壁镶有浅色的橡木,壁上唯一的装饰是一条钉在上面的宽带子,它在那墙壁半截高的地方绕了一周;此外,壁上还挂着葡萄藤,藤上长着一串串的紫葡萄;这些葡萄都挂在用金黄色杨木雕成的滑稽面具的耳朵上。
大餐桌上的水晶杯盘、银器、鲜花,晶光闪闪。这些花由于排成了长队,形成一个大花坛,五彩缤纷,芳香袭人。形同多瓣仙人掌的烛台上的蜡烛朝在坐的人的脸上散发着柔和的亮光。
气氛十分亲热,大家频频举杯祝酒,鼓掌欢呼,说笑不停,非常高兴。就连米勒也为特拉文斯基一家人祝酒,还想美言几句,可是他已经有了五分醉意,坐在马克斯巴乌姆身旁的玛达因为没法去提示他,他只好语无伦次地胡诌了几句,然后坐下,用袖子擦了擦发红的大胖脸。
“这老兄真逗人,我要把他带回去关到我那动物园里。”凯斯勒斜着身子,冲坐在身旁的梅拉轻声地说。
可是梅拉没有听见他的话,因为她跟维索茨基聊得正起劲,更何况她对他那个蝙蝠脑瓜儿和他那只黄眼睛本来就有着一种不可克服的厌恶感。这两只眼老是盯着坐在他和博罗维耶茨基之间的安卡。
在场的全体宾主中间,也许只有玛达米勒今天没心思娱乐。
马克斯虽然力图和她说笑,她却不予理睬,只是注视着卡罗尔和安卡,瞧着他俩亲密无间,才悄悄问马克斯:
“博罗维耶茨基身旁的那位小姐是他妹妹吗?长得挺象的。”
“是远房表妹,也是未婚妻。”马克斯强调说。
“未婚妻!没听说过卡罗尔先生有未婚妻没听说过”
“两个人已经相爱一年啦!”马克斯有意说道,因为玛达说话考虑不周,在望着和谈到卡罗尔时,也不掩盖羡慕之意,这使他反感。
姑娘金色的睫毛突然象翅膀一样扇了几下,然后沉重地盖在蓝眼睛上,她的通红的脸顿时变得苍白,失去了血色的嘴唇奇怪地哆嗦起来。
马克斯瞧着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感到惊异,但是他已经没有时间再观察了,因为一个仆人在对着他的耳朵说,有人要见他。
“你母亲去世了!”尤焦亚斯库尔斯基站在前厅,直截了当地对他说。
“什么?什么?什么?”马克斯连声问,他以为听错了。他神魂颠倒地转了几圈,毫无目的地到处乱摸乱掏了一阵,然后瞥了尤焦一眼;尤焦这时也泪流满面,因害怕而浑身发抖,把这噩耗对他又说了一遍,便急忙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