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玩石狮子的小王子,如今,竟长成了潇洒倜傥的翩翩少年,这一切,仿佛就是昨天才发生过的事情一样,历历在目,他怎么就长大了呢。
忽然,宣帝挪步上前,轻轻拍了一下萧长陵颀长的肩膀,嘴角涌出一丝淡淡的谑笑之意。
“二郎,朕听说,你最近可是忙得很呐。”
平平无奇的一句话,惊得萧长陵那颗蒙着冰霜的心,暗暗一悚;他低垂着眼睑,收敛着眼中所有的厉杀寒芒,尽量不去正视父皇那幽沉的目光,可身形却依旧笔挺如松,半晌才沉声开口,道。
“儿臣愚钝,……不知父皇此话何意?”
……
沉默片刻。
突然,一声长长的笑声,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惬意与疏懒,绵绵不绝地响了起来,于顷刻之间,划破了炎炎夏日的沉闷,也逐渐驱散了宫外树荫里聒噪的蝉鸣;这笑声,既没有不寒而栗的冷峻,也没有睥睨万物的狷狂,而只是笑声。
皇帝哈哈大笑。
“怎么?!当着你老子的面,还要和朕装糊涂吗。”
一国之君云淡风轻的话语,飘进萧长陵的耳中,他安静地听着,面无表情的脸上,略略带出一抹极不自在的神色,唇弧轻轻地抿成一线,只得勉强浮起一丝笑容,垂眸盯着地面,直似要将汉白玉雕砌的青石地面,刺破一个细小的裂缝。
萧长陵默然不语,而宣帝却正直直地注视着他。
此时,萧长陵呆若木鸡,整个人的状态,就像被一道惊雷劈中,双眼木然;他不明白,父皇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发问,难不成……自己和婉儿的事儿,传播得这么快,连父皇都知道了吗;想到此处,萧长陵只觉一片心悸,他微仰起半片面颊,身姿依旧笔挺地立着,凝望向父皇那张喜怒莫测的龙颜。只见,在萧长陵眼中,父皇正一脸微笑地看着自己,那双深潭似的眼眸,变得越发深不见底;似乎,皇帝老子是在用他凌厉的眼神告诉自己,小子,别以为你跟谢家丫头的那点儿事,朕不知道,跟朕耍心眼,你还嫩点儿。
一代雄主目光如炬,即便萧长陵是身经百战的统帅,也被完全覆盖在了这至高无上的帝威之下,显得是那样渺小;可事到如今,萧长陵把心一横,索性当着皇帝老子的面装起傻来。
他凝眉沉默了一会儿,平淡地自齿缝迸出一声。
“哦,父皇,前些日子,北大营军务繁忙,儿臣的确……”
未等萧长陵把话说完,一抹积蓄已久的浅笑,早已盘桓在大周天子的脸上,久久不曾散去。
“是忙着和佳人风花雪月吧。”
皇帝话风落处,仍有振振余音,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自己这个出类拔萃的爱子,目光中戏谑的意味,越来越浓,仿佛能将萧长陵所有的心事,都尽收眼底。
尽管自己已经在极力遮掩,可还是被父皇给一眼看穿了,萧长陵面色大窘,只得默默垂下眼眸,灿若星子明光的双瞳,瞬间失去了皓月当空的光彩,虽然傲岸神采犹在,却终究少了几分高旷。
“我……”
见二郎如此手足无措,宣帝的内心,一时竟有些触动;自己的这个儿子,一向以率性,潇洒,不羁闻名,想当初,成千上万的柔然铁骑,都不曾撼动他半分,万万没料到,自己的寥寥数语,居然让他方寸大乱,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萧隆先微笑着,信步走向丹墀,然而却并未登上丹墀,而是席地而坐,坐在第一级的台阶上;天子卷起龙袍,轻闭双目慵然说道。
“你爹呀也年轻过,谁还没几件荒唐事啊。”
“您现在还是很年轻啊。”萧长陵站在父皇面前,两道深蹙的断剑眉,终于慢慢展开。
宣帝仰天大笑起来,说道,“这老话说得好,‘若要断酒法,醒眼看醉人’,儿子,你现在就是个醉人,你告诉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让你这么痴迷啊,为了她,连老祖宗的规矩都不顾了,还带着她出入军营。”
一道凌厉如箭的目光,直直地射在萧长陵清俊的面容上。
“女人?!什么女人?”萧长陵微微侧首,故作疑惑不解的神色,可眼中的苦涩与尴尬,却再也掩饰不住了,只能尽力维持着面上的镇静自若。
皇帝抬起头,注视在眼前这个十六岁的少年皇子,眼里满是数不尽的宠溺。大周宣帝萧隆先自登基以来,内造清平励精图治,外服群雄开疆拓土,大周臣民无不悚然畏惧于陛下之威;可唯独在面对那位白衣翩翩的秦王时,素来不苟言笑的皇帝陛下,才会展现出自己最真实的一面。
“搞个把个女人我不反对,但也用不着费那么大的力,劳那么大的神吧。”皇帝轻轻笑骂。
“爹,婉儿和其她女子不一样。”萧长陵沉声应道。
顿时,坐在御阶前的萧隆先,只觉前额有些发沉,两端太阳穴也有些涨痛,不禁抬手揉了揉眉心,揉了好一阵才放下手来,扫了萧长陵一眼。
“有什么不一样的,女人说到底就是女人。”
直到此刻,萧长陵终于不再掩饰,他昂然地仰起头来,先前一直紧绷的唇角,慢慢有所松动,锋锐如刀的目光,陡然将眼底残留的游移与迷离,一扫而光,直直迎上了父皇威严的双眸,目光深沉莫测,卓然有靖北之主的风采。
“爹爹,婉儿……是孩儿此生的挚爱,儿臣心悦她,不是因为她是谢司徒的爱女,也不是因为她身后的陈郡谢氏门阀,我喜欢的是她这个人,而不是她的家族与门第,就像您和母后当年,您也不是看中了母后鲜卑世家的背景,而是钟情于母后这个人;爹爹,这天下的女子,她们仰慕的是大周的任城王,北大营的统帅,当今陛下的二皇子,而不是我萧长陵这个人;她们爱的是我的权势地位,不是我。可婉儿不一样,孩儿与她青梅竹马,她钟情的是我这个人,不管我贵为皇子,还是贱如乞民,她始终待我如一,对我不离不弃。所以父皇,她是儿臣这辈子认定的女人,儿臣既然认定了她,此生不渝。”
说罢,萧长陵缓步后退,英挺地负手立于殿廊,今日的他,未着戎装,一如往常的白衣胜雪;然而,即使没有身着战甲,萧长陵的神采,依然别有一番风仪,清峻高贵,遗世绝尘。
萧隆先扬眉而笑,已经平和下来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自家这位二郎,目中多了几分赞许。
“看来,谢家这四丫头,倒还真有些本事,你和她认识才多久,你就这么护着她。好啊,谢颢这老家伙,真是教女有方,到头来,她的女儿,还是让朕的儿子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旋即,宣帝微微一笑,拍了拍御阶,示意萧长陵过来坐。
“二郎,坐。”
“是,父皇。”
而后,萧长陵略微整了整衣冠,便挪步上前,坐在了父皇身边;却见,一身白衣的萧长陵,端直地坐于阶下,头颈高昂地挺着,双手平平地放在气概上,眉宇之间,始终保持着一副倔强耿烈的高傲姿态,此刻的他,就像是一个和父母怄气的小孩子,全然不似一位号令三军的统帅。
宣帝拍了拍萧长陵的手背,语重心长地开口道。
“二郎呐,你长大了,不是孩子了,你是男人,你必须和你爹一起担当,更何况,你马上就是十二万靖北大军的主帅,无数双的眼睛都盯着你呢,不可再感情用事。你要记住,儿女情长,是成就不了大业的。不过,你既然心有所属,朕这个做父亲的,倒不是不可以考虑,毕竟谢氏乃百年望族,书香门第,四丫头也是朕从小看着长大的。这样吧,找个时间,带那姑娘进宫一趟,让朕瞧瞧。”
听闻此言,萧长陵凝然微怔,两道浓黑的眉梢,轻轻一扬,璀璨若朗星的双眸中,尽是不可思议的喜悦,直直地望向父皇那抹明黄的身形,脸上漾出笑意,低声试探性地问道。
“父皇,您同意了?”
谁知,宣帝傲娇地扬起唇线,冷冷地撂下一句话。
“别高兴得太早,想要进我萧家的门,得朕和你母后见了再说。”
“那,……父皇,儿臣就当您同意了。”
宣帝不再说话。
大殿之中,一片寂静如水,父子二人,并肩坐在御阶之上;而这个时候,萧长陵原本桀骜冰冷的神情,此刻渐次沉缓了下来,一直紧绷着的面部肌肉,也慢慢舒展开来,如阳春三月般和煦温柔。
明亮的朝阳,融入无比艳丽的光晕之中,形成一层薄薄的红衣,氤氲在萧长陵汇聚着星辰大海的视野中,映出白衣将军傲视穹苍的风华。
……
两天后,旨意布告四方:
北大营、东大营合为一军,——“靖北军”;
大周皇帝萧隆先次子,原北大营主帅,镇北将军,任城王萧长陵,加封征北大将军、幽州牧、都督幽、冀、并三州诸军事、北境行台元帅,晋爵秦王,位在齐王萧长耀之下,统率十二万靖北将士,开府建节,执掌三州兵权。
——十二万的靖北军!
——十六岁的秦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