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奥巴说的那样,树木长出新叶,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树木长出新叶时会忘掉自己吗?或者说,树木有自我意识吗?我以前从没有想过这么玄奥的问题,这方面我实在是不太擅长。
我现在能够凭空出现或者消失,也能够不借助任何外力,仅凭意识就把一个物体从这里转移到那里,或者干脆让它停留在任何地方。自从我在吴磊的父母面前小露了一手之后,他们显然是惊呆了。看到他们的反应如此之大,我才明白过来,一个人苦心经营好几十年已然定型的自我世界,要被完全摧毁是多么容易。
可是我仍然做不到彻底忘掉自己。
或者说,什么是“我”?
对父母,我是他们的儿子,但我很早前就已失去了他们。对小兰,我是她曾经消失又短暂回来过的恋人。对吴磊,我过去是他熟悉的朋友,现在则有点陌生,用他的话说,我现在已经和外星人“合体”了。对同事,我是那个神神道道、总是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技术大拿”。对邻居,我当然只是个“邻居”,不对,城市里没有邻居,哪怕我们都住在一栋楼里,彼此之间的距离仅次于家人。
除此之外还有吗?我仔细想了想,好像没有了。我的圈子很小,也没有养宠物的习惯。现在我有点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要养宠物了。城市虽然很大,人群虽然很密集,但彼此的距离却很远,哪怕他们之间只隔着一层20厘米厚的混凝土,都听得见左邻右舍、楼上楼下的吵架声和脚步声,但这一层层薄薄的混凝土却分割出了无数个小世界,我们龟缩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像是蜗牛背着壳行走在旷野中。奥巴说得对,要维持住自己的小世界,确实需要极大勇气。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要求我从自己的小世界里走出来,无视周围一层又一层的混凝土墙壁,赤身裸体在旷野里奔跑……
但是,要怎么才能做到呢?
把那些墙壁、那些外壳统统都打碎吗?那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砖一瓦、好不容易才砌起来的,那些外壳已经与我连为一体,要把它们全都扯烂打碎,无疑会伤筋动骨、鲜血淋漓。但如果不这样做,我永远也成不了绍伊夫。而就算成了他,我也仍然是一个人,我心底的那部分,已经永远不可能再回来。
这么想真是可笑之极,如果已经成了绍伊夫,我的心底是什么样还重要吗?那时我所有的情绪和感官应该已经与现在完全不同了吧?好吧,我只能这样说服自己。
不管我愿不愿意,我都能够感觉到身体内绍伊夫的记忆,正在逐渐蔓延扩张,一点一点地把属于“我”的那部分排挤出去,那些原本虚无缥缈的记忆集合成一粒坚实的种子,在我的身体内扎下了根,慢慢长大,逐渐占据全部空间,然后把原来的“我”替换掉。我现在很难感受到饥饿,也从不觉得疲倦。起初出于习惯,在白天的时候我会吃一些东西,但是身体很本能就在排斥各种肉类和淀粉类食物。比如我以前最喜欢的清蒸鲳鱼,服务员把它端到我面前时,它还在冒着热气,可是我已经闻不到它的香味了。
我勉强夹了一筷子送到嘴里,鱼很新鲜,肉也很嫩滑,但是我尝不出任何味道,我用牙齿慢慢咀嚼,鱼肉就像在我的嘴里活了过来,挣扎着想逃脱牙齿的绞杀,我马上吐了出来。那条鱼躺在盘子里瞪着我,身体因为被开膛破肚、被调料浸渍、被高温蒸烤而变得残缺不全,像是在无声地控诉我为什么这么残忍,一种莫名的自责感在我心底涌上来。
水果和蔬菜将就还能接受。但是有天早上我从马桶上坐起来时,不经意间发现里面沉着几个整整齐齐的小番茄,而且完好无损。我想了一阵,恍然大悟这是头天晚上吃的,它们就像在我的身体内做了一次短途旅行,看上去和我吃下去的时候没有任何变化。我实在不记得当时是咀嚼过后再吞下还是整个吞下的,但是毫无疑问,进食现在对我来说既没有必要,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早上在马桶里的发现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此后我再也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唯一需要的就是水,大量的水。在没有食欲的那段时间,随时都能感觉到身体内的焦灼和消渴,仿佛每个细胞都张开了嘴要求喝水、喝很多水。原来我的日常饮料就是可乐,但是我灌下去整整一件之后,发现没有多大用,还是觉得渴。我把头伸到水龙头下面,拧开,直接用嘴对着喝,足足有半个小时过后那种消渴感才缓解。我直起身,惊奇地发现肚子居然没有胀起来。
我的身体变成了沙漠!不仅仅是喝水,洗脸的时候,洗澡的时候,只要有水接触到我的皮肤,瞬间就被吸收了进去,一滴都不会剩下,用毛巾擦干这个步骤从此就省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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