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怀镜说:“也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路上照样是玉琴开车。她尽量说着高兴的话,可朱怀镜总觉得她心情不太好。“我们有空还来练练。”朱怀镜说。
“好。”玉琴说。
“你要是没空,我们就在市内找个学校的体育场也行。”朱怀镜又说。
“好。”玉琴似乎说不出多余的话。
朱怀镜心想这宝贝儿是越来越难以捉摸了。车进了城区,两人不怎么说话了。玉琴双眼注视着前方,像是在专心开车。朱怀镜却在猜测她那微妙的心思。突然发现前面有人使劲地朝他们招手,玉琴忙把车子靠边,停了下来。玉琴开门下车,就见刚才招手的那个人咿里哇啦地指着车子下面嚷。原来是个哑巴。玉琴弓腰看了看车下,没发现什么异样。她正满腹狐疑,那哑巴又咿里哇啦地指着车子下面叫了。玉琴只好又埋头去看车子下面。还是没发现什么东西。朱怀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下了车,同玉琴一块弓腰去望下面。真的没有发现什么。两人有些被弄糊涂了,又围着车子转了一圈,确认没有什么事情,就说管他哩,走吧。再回头一看,刚才那哑巴不见了。两人也不想理会,上了车。走了一段,朱怀镜脑子猛然一想,预感到了什么,忙问:“玉琴,快看看你丢了什么东西没有!”玉琴手往身边一摸,吓了一跳,马上又低头四处搜索一会儿,叫道:“我的包!”玉琴赶快把车停在路边,前前后后地在车里找了一遍,没有发现包。包真的丢了。朱怀镜说:“对了对了,一定是刚才那哑巴调虎离山,顺手偷走了包。”
玉琴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的。“包里有什么东西?有钱吗?对对,你的手机在包里。”朱怀镜说。
玉琴半天才说:“还有我俩的照片。”
朱怀镜嘴巴突然张开成了一个圆洞,一个惊恐的啊字差点儿脱口而出。玉琴白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钱没多少,只八百多块。手机也值不了几千块钱。”听玉琴的口气是只可惜那照片。朱怀镜刚才吃惊的表情也是为着照片,但他多半是怕照片流传出去会出什么事儿。玉琴显然是猜着了他的心思,才白了他一眼。朱怀镜也感觉到玉琴疑心他什么了,就故作轻松,说:“既然这样,丢了就丢了。照片我们再照就是。这里正好是宋达清的管区,我打电话告诉他,请他帮忙查查,说不定还能追回来。是谁作的案,他们公安八成心里有数。”玉琴不理他,只是默默地开动了车。朱怀镜知道玉琴不太喜欢宋达清,也不等她说什么,就打了宋达清手机,把事情详细说了。
宋达清很爽快,说:“我马上派人追,快的话,几个小时之内就会有消息。晚上袁先生请我们聊天,说你也去。我们等会儿再见。”
“宋达清说可能追得回来。”朱怀镜有意说得信心十足,好让玉琴高兴些。可玉琴仍不搭理,只顾慢慢开车。车开得慢,后面的车不断地按喇叭。朱怀镜尽量说些高兴的话,可他心里照样不是味道。荆都的治安是越来越差了,满街是扒手、小偷、骗子、娼妓,从来不见那些大盖帽站出来管一下。早几年,荆都市第一次有了巡警,老百姓觉得很新鲜。电视里也煞有介事地大做宣传,似乎人们从此就安全了。可是过不了多少天,那些巡警就懒洋洋地坐在街头的树阴下乘凉了,巡警成了坐警。再过些日子,荆都街头就多了许多的治安亭,那些头戴大盖帽的街头懒汉就坐到治安亭里打瞌睡去了,坐警成了亭警。又过些日子,大盖帽打瞌睡的亭子多了部公用电话,治安亭就成公用电话亭了。
朱怀镜还不能自己开车,玉琴把车开回政府大院,停进了机关车队的车库。这车库是朱怀镜找了韩长兴给安排的。朱怀镜说这是一个朋友的车,借他玩玩。他越说得轻描淡写,韩长兴越发认为他有能耐,玩得活,不停地拍他的肩膀。
玉琴下了车,微笑着说你回去吧,就独自往大门去了。朱怀镜知道玉琴这微笑是做出来的,因为这是政府大院,过往行人很多,由不得她任着性子噘嘴巴。朱怀镜也不便多说,只好冲着她的背影招招手,“你好走啊!”玉琴并不回头,昂着头走了。朱怀镜不由得四处望望,见没人注意他,心里才妥当些。他想要是别人见他冲着一个女人的背影打招呼,而这女人并不理他,情况就复杂了。朱怀镜心里刚刚熨帖些,又忍不住回头望望玉琴。玉琴还没走出政府大院,大门正*地树立在离她一百多米远的地方。朱怀镜突然觉得玉琴今天走路的姿势有些异样。朱怀镜转身回家,路上总想着玉琴刚才的样子。对了,玉琴手上不拿包,整个就不自然了。有些女人,手包是她形象的一部分。想起那个丢失的包,朱怀镜心里就沉了一下。那些照片要是流传出去,真的会有麻烦的。
心里怏怏地回到家,见香妹已在做晚饭了。朱怀镜便往沙发里一躺,说:“学了一天的车,累死了。”香妹说:“累你就休息一下吧。”香妹相信了他的话,他越发有功似的,说话的嗓门也大了起来,叫道:“儿子呢?”香妹说:“在阳台上吧?知道他在玩什么!”
朱怀镜腾了起来,去了阳台上,见儿子在那里玩变形金刚。朱怀镜正想逗儿子,却发现阳台的一角满满地码着些塑料桶。一看就知道里面装着食用油。他摸摸儿子的脸,让他自己玩,跑去厨房问香妹那油是怎么回事。香妹正在炒菜,说:“是四毛从家里带来的茶油,拿去送礼的。”
朱怀镜笑道:“四毛也学了些了,只是学的起点不高。现在还拿茶油送礼,就太寒伧了。条件稍微好些的,都用精炼的调和油、色拉油了。”
香妹拿过油瓶,朝锅里倒油。立即听得一阵很爽耳的暴响,一股清香弥漫了整个厨房。香妹耸耸鼻子,说:“我闻到茶油香感觉很舒服。什么精炼油都没有这原汁原味的好!”
朱怀镜说:“你观念过时了。现在人们讲究卫生第一,口味在其次。流行的是绿色食品,食用油要精炼的,大米和蔬菜要没有污染的。”
“你说的是有钱人,穷人家饭还吃不饱哩。”香妹说。
朱怀镜说:“不错,我夫人还很有群众观念嘛。”香妹笑笑,不搭理他了。朱怀镜吐吐舌头,回到客厅里闲坐。突然间,朱怀镜得到了灵感。他想,四毛的两个哥哥,在农村都穷得叮当响。可以让他们专门种些优质稻,不施农药,能产多少就产多少。再让四毛按当地稻谷产量收购,用这些没有污染的米去送礼,人家肯定喜欢。送给谁当然由他朱怀镜说了算。只是这话不好怎么同香妹说。今天肯定没时间说了,晚上还得去天元大酒店。吃了晚饭,朱怀镜说晚上还得出去一下。香妹早习惯他晚上出门了,并不多问。
朱怀镜乘的士去了天元大酒店,径直敲了1608房的门。开门的是黄达洪。袁小奇忙迎到了门口,说:“劳朱处长大驾,不好意思。”朱怀镜进去了,陈雁也在,宋达清早到了,还有作家鲁夫、《荆都科技报》主编崔浩。袁小奇的两位秘书兼保镖也在。大家一一客气了一番,坐下喝茶。这是一套总统套房。别人还没开言,宋达清提起手边的皮包,叫了声朱处长,再同其他人开玩笑说:“对不起,我向朱处长个别汇报一下。”
两人进了卧室,宋达清笑嘻嘻地说:“朱处长,你是吉人自有天相。”说着就从他的包里取出一个女式手包,正是玉琴丢的。朱怀镜简直不敢相信,忙接了过来。刚准备打开,宋达清先说了:“手机和别的东西还在。那几百块钱,他们到手就用得差不多了。那就算了吧。钱不多,他们用了就用了。这也是他们道上的规矩。”
朱怀镜打开手包瞟了一眼,见手机和照片果然都在。因为那照片,朱怀镜心里有些尴尬。但他装作没事似的,绝口不提。这种事不说还好些,越解释倒越添尴尬。“你真是神通广大啊!”朱怀镜有意避开手包里的内容。
宋达清笑道:“什么神通?只要老百姓不说我们匪警一家就得了。辖区内都有哪些混混,我们要是不了如指掌,怎么开展工作?当然要是流窜作案,我们就没办法了。今天偷包的是个团伙,不全是哑巴,但的确有几个是哑巴。他们专门找小车下手,作案手段都是这样,让一个哑巴咿咿呀呀地朝小车打手势,你下车后他就咿咿呀呀指着汽车下面。你就以为汽车出了什么事,忙弓腰下去看。这时,同伙就拉开车门行窃。他们人多,东西一到手,就飞快地往后传。万一被抓住了一个,多半是抓的哑巴。他一是残疾人,你不便对他怎么样,二又不好审问,随你怎么问,他只咿咿啊啊,还胡搅蛮缠。说实话,只要他们不闹大了,我们也不怎么管他们。但我们真的找他们了,他们也老老实实。”
朱怀镜像是听天书,说:“真是无奇不有。谢谢了。”
两人出去,陈雁说:“老宋真会拍马屁,朱处长还没坐稳,就叫你拉去了,鬼鬼祟祟的。”
宋达清笑道:“我这人最大的本事就是拍马屁。我只怕别人说我连马屁都不会拍。”
朱怀镜指指宋达清,说:“你真会开玩笑!你再会拍也犯不着拍我的马屁呀!我朱某人何许人也,值得如此抬举?只要兄弟们不嫌弃就万幸了。”
“只要兄弟们,就不要姐妹们了?”陈雁佯装生气的样子。
朱怀镜对这女人的感觉越来越复杂,说不上喜欢,也不敢脸面上过不去。如今她有意卖俏,他就势玩笑说:“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女流啊,只当是我的兄弟哩!你们都是文化人,我印象里,中国人书读多了就男女不分的。鲁迅先生称许广平广平兄,好像钱钟书先生称杨绛女士也是先生。”
大家哄地笑了,陈雁扬了扬手,说:“好啊,我一向认为你这人老实,你趁机占我便宜。”
袁小奇笑道:“各位水平都高,妙语连珠。只有我是大老粗,斗嘴皮子斗不过你们。”
鲁夫递了本书给朱怀镜:“朱处长,我新写了本书,是写袁先生的,请你雅正。”
朱怀镜很客气地双手接过书,一看,见书名是《大师小奇》。封面是袁小奇白衣白裤,双手合十,闭目打坐,俨然一位得道高人。再翻开了,见前几页是彩页。第一页竟是袁小奇同北京一位高级领导的合影。再往下翻,全是袁小奇同各界名流的合影。中间自然有袁小奇同皮市长的合影,朱怀镜居然见自己的形象隐隐约约在皮市长后面,正同方明远在说着什么。这是他第一次向皮市长引见袁小奇时陈雁照的相。朱怀镜心里说不出的味道,望着袁小奇笑笑说:“了不得了不得,我回去好好拜读。”
鲁夫只当朱怀镜是在向他客套,谦虚道:“哪里啊,都是袁先生人奇事奇,我如实记载而已。”
袁小奇淡淡一笑,说:“全搭帮兄弟们抬举。今后还要请各位多多爱护才是啊。”
黄达洪说:“今天袁先生请各位来叙叙,就是这意思。袁先生乐善好施,每次回来,都要为家乡捐点钱。这次袁先生想再捐一百万。但不想随便就把钱扔了,得捐得是地方,要有意义。我个别都向各位汇报了,请大家一起想想主意。”
朱怀镜听黄达洪说这几句,就想这人不枉在官场上混了二十来年,学到的官话今天用得是地方了。他同每个人个别说这事,也许都把意思直接说了,就是这钱捐出来,得轰动效应,得让皮市长公开接见,得上荆都电视新闻。
大家都望着朱怀镜,指望他发表高见。他却不想说什么,就说:“各位发表意见,我们议议吧。”
宋达清见大家都不开腔,就说:“我说,还是希望工程。”立即有人表示不同意,说希望工程太老调了,没新意。
“那么就支援残疾人事业?”崔浩提议。大家也觉得不妥。有人提到搞春蕾计划,专门设个袁小奇春蕾基金,支持失学女童;有人说资助孤寡老人;有人讲资助贫困教师。都没能让大家满意。
陈雁便说:“我提个建议。你们先别说行还是不行,听我讲讲道理。我说呀,把钱捐给市老干休养所。去那里的是哪些老干部呢?级别太高的不会去,因为他们退下来以后可去的地方很多,用不着去老干休养所。级别太低的又去不了,老干部这么多,还轮不到低级别的干部去休养。那么,去休养的都是那些级别要高不高、要低不低的老干部。给你们说,我去年去那里采访过,发现他们这些人意见大哩!比一般老百姓意见还大,怪话还多。他们一是对在位当权的领导意见大,二是对先富裕起来的那部分人意见大。袁先生把钱捐给老干休养所,让他们搞个建设,叫他们知道先富裕起来的人也不全是没肝没肺的。我想市里领导也乐得有人替政府出钱安抚他们,自然支持你捐献。”
大家一扯,都说这意见好。陈雁受到鼓舞,有些得意,说:“要是捐给老干休养所,我想袁先生至少可以上三次电视。一是捐钱的时候,二是他们搞个什么建设开工典礼的时候,三是工程竣工剪彩的时候。而且三次皮市长都可以堂而皇之地出席。”
朱怀镜感觉自己钻进了别人编织好了的套子里。这个套子里还有北京的高级首长,各界社会名流,皮市长也在这个套子里。现在他自己又被拉进来帮着编织更大的套子,好去套更多的人。而这个套子钻进来之后却不好脱身。因为皮市长是他拉进套子里的,他只好陪着皮市长呆在套子里了。
大家说了半天,才意识到朱怀镜没表态,就把目光投向他。他本不想说什么的,可别人都望着他了,他不得不说了:“关键是要选好一个项目。要是没有项目,笼统地捐给老干休养所,说不定就成了所里的办公经费了,他们拿去发奖金也不一定。”
这时袁小奇才说话:“按陈小姐和朱处长的意思,捐给老干休养所是可行的。那么我们就同他们接触一下,看他们有没有合适的项目。”
朱怀镜不想揽这事儿,就含含糊糊地点点头。他知道这些人肯定会请他帮忙联系的,就先发制人:“谁同老干休养所熟悉些?陈雁不是采访过他们吗?”
宋达清笑道:“有钱给他们,还怕人不熟悉?”
朱怀镜说:“不是这意思。人熟些就免得唐突。”
没想到陈雁却硬要拉上朱怀镜:“我可以去一下,他们刘所长我熟。但朱处长得陪着去,您是政府领导啊!”
朱怀镜故作油滑,笑道:“就我俩去?太情调了吧!”别的人就撮合他们,显得有些恶作剧,说非你们两位出马不可。陈雁略显羞涩,望着朱怀镜,看他怎么说。朱怀镜见女人这表情似乎在传递着某种消息,一时间心乱情迷。但他马上想到这事只有他和陈雁两人去,自己似乎成了袁小奇秘书似的,太没面子了。不由得又想起这次袁小奇回来,凡事都是让别人同他联系,像个首长。心想不能听凭他在自己面前如此摆谱。别看这人现在见了面仍是一脸谦恭,但长此以往,有一天他说不定就会颐指气使的。这复杂的心思其实只在朱怀镜脑子里飞快地转了一下,他就打定了主意,说:“我和陈雁跑一趟都没什么,只是我俩毕竟是隔山卖羊,还是劳驾袁先生一道去吧。”朱怀镜说完这话,才发现自己措词太客气了。这时他突然察觉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对袁小奇越发彬彬有礼了。一阵羞愧掠过朱怀镜的心头。
袁小奇很风度地点了点头,说:“不用劳驾二位专门跑去。打个电话,约他们所长出来喝茶吧。我们见了面,谈谈就是了。”
“对对,这样很好。”朱怀镜故意说得响亮,私下却想自己刚才只知道上门去说,就是没有想到打电话约别人出来,显得好没见识。看看袁小奇那沉着的样子,朱怀镜就疑心他会不会在心里笑话自己。朱怀镜心里有些不舒坦了,便再次重申选好项目的重要性,说了三点意见,甚至举了市里抚贫和以工代赈的一些例子。朱怀镜发表了一通高见,见大家都长了见识似的望着他,他的感觉才好了些。听完了他的意见,袁小奇就决定明天晚上约老干休养所刘所长喝茶,“各位都要来为我撑面子啊!”袁小奇客气地请着各位,眼睛却只望了望朱怀镜、陈雁和宋达清。打电话的事就拜托陈雁了。
朱怀镜念着给玉琴送包去,就说不早了,明天再见吧。大家便都说散了。这时,黄达洪招手请各位稍等,说:“袁先生本想请大家去喝茶,但这里说话方便些,就不出去了。这个只当请各位喝茶吧,不好意思。”黄达洪说着就递给每人一个红包。袁小奇便在一旁说着不好意思。大家也不推让,口上客气着都收下了。
朱怀镜突然发现一个男人手里拿个女包,怎么也不是个味道,走起路来手脚几乎都不协调了。下了楼,宋达清问:“朱处长自己开了车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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