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事情我不应该忘记。
我生在北京南面西山一户姓刘的人家。村子最早有记载的名字叫作“仙心村”宝姨教我在石板上写“仙心村”这几个字。刘家在仙心村已经住了六百多年,世代制墨为业,卖给过往的商人。
我们的家和作坊都历历在目,我仿佛就站在院门口。我家就在猪头胡同里,胡同东头靠近市场卖猪头的场子。猪头胡同从场子里穿过,一直往北,经过先前那棵有名的不死神树原来的位置。再往前胡同越来越窄,两旁一户挨一户都是人家。胡同头上是一块台地,尽头就是陡峭的山谷。宝姨说那块台子是几千年前一位大将弄出来的。这个人白日做梦,以为山里面都是玉石,因此命人往下挖掘,挖啊挖,挖个不停。男女老少都为了他的梦想劳作不休。等到大将死了,当初的孩子都成了弯腰驼背的老头,半截山都给挖空了,土石就堆在这里,成了这块台地。
到我们家院子后面,台地就变成了悬崖。要是你一头栽下去的话,定会落进山谷的谷底。刘家先前房子后面有二十亩地,可是几百年来,一下大雨崖壁就坍塌,山水轰鸣,水土流失越来越严重,崖沟一年比一年宽,一年比一年更深了。每过十来年,那二十亩地就变小一点,直到最后,崖壁直逼到了我们家屋后面。
悬崖一点点的逼近教我们大家认识到,我们得时时回头看看,才能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我们。我们管那条崖沟叫做“穷途末路”
院墙里面住着老老少少三十几口,其中有一半是我们刘家人,从房东到房客,从老太太到辈分最小的小侄女,各种行当的人都有。刘家有四个儿子,我称为父亲的晋森是长子。我堂兄弟们叫父亲大伯,往下是大叔二叔,他们的太太我叫大婶二婶。我小的时候曾经以为,我父母是因为个子高所以才当老大的。大叔二叔也都是骨架子大,高灵也是。好长时间我都想不明白,为什么独独我长得特别矮小。
小叔是老夭,最受宠的小儿子,名叫刘虎森。他才是我真正的父亲,他与宝姨早有婚约,可惜就在新婚那天,他意外身亡。
宝姨生在周围丘陵地带一个大一些的镇子上,镇子名叫周口店,名字取自商纣王,一个古代著名的暴君。1
九百年来,宝姨的家族一直行医接骨。这是祖传的行当。他父亲的病人大多是在煤矿或是石灰矿里摔伤的工人。要是有需要的话,他也医治别的毛病,但是接骨是他的专长。他并不需要上专科学校去学习这种行当,父亲看病的时候他就跟着学,他父亲也是跟自己父亲学会的。接骨的本事父子代代相传。龙骨埋藏的地点也是家传的秘密。最好的龙骨藏在一个叫作“猴嘴洞”的地方。宋代的时候,宝姨的一位先人在干枯的河床深谷里找到了这个洞穴。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挖掘,洞穴越挖越深。它的准确位置也成了家族传统的一部分,父子代代相传,再后来,父亲把秘密传给宝姨,宝姨又传给了我。
我仍然记得我们秘密洞穴的位置,它就位于仙心村和周口店之间,距离山脚下大家都去找龙骨的那些山洞老远。宝姨带我到秘密洞穴去过几次,她总是春秋季节带我去,从来不在夏天或冬天涉足此地。我们走“穷途末路”从山谷中间走,远远离开崖壁,大人们总是说那边有种种见不得人的吓人物事。有时我们经过的路上会有结团的枯草,碎瓷碗,或是干树枝什么的,在我童年的想像中,那些都像是干尸,死孩子头骨,或者女人碎尸什么的。也许真有那些可怕的东西,所以宝姨才会伸手挡住我的眼睛不让我看到。
*
宝姨虚岁十九的那年,深秋的一天,有两个病人来看接骨大夫。第一个是仙心村一户人家的小娃娃,第二个就是小叔。这两个人都给宝姨带来了无尽的痛苦,彻底改变了宝姨的命运。
那个哭叫的娃娃是开寿材店的张老板家的小儿子,张老板生得虎背熊腰,靠天灾人祸发了财。他们家的棺材外层雕花用的是上等樟木,里面却是便宜的松木,他们给松木上了漆,色泽很亮,气味也好闻,以次冲好,冒充上等木材。
就是这种上了漆的假木材从架子上掉下来,砸得小孩肩膀脱了臼,孩子疼得直哭。张家媳妇吓坏了,忙不迭地唠叨。宝姨认出了这个惊慌失措的女人。两年前,她曾经坐在接骨大夫的店堂里,因为天上平白无故掉下一块大石头,砸到她的眼睛,还有下巴。如今她跟丈夫一起又回来了。张老板挥手打孩子,教他不要号。宝姨大声对他说“孩子肩膀坏了不说,你还想把他腿打断了不成!”张老板满脸怒容看着宝姨。宝姨接过孩子,往他腮帮子上抹了点药,很快孩子就安静下来,打了个哈欠,睡着了。这时,接骨大夫过来,把他的小肩膀安回了原位。
“这是什么药?”棺材店老板问宝姨。她却不肯理会。
“都是些中药,”接骨大夫回答说。“一点鸦片,一点草药,还有一种特别的龙骨,是从我们家传的一处秘洞里挖出来的。”
“龙骨?”张老板伸出手指往药碗里蘸了蘸,然后往自己脸上抹了抹。他还要给宝姨抹,宝姨哼了一声让开了。他哈哈大笑,放肆地盯着宝姨看,仿佛宝姨就是他的人,他爱把她怎么样都行。
张家人前脚出去,小叔后脚就瘸着进来了。
他对大夫说,马受惊伤了他。他从北京赶回仙心村的路上,停下来歇脚,马惊了一只兔子,兔子又惊了马,马一脚就踏到小叔脚上去了,结果踩断了三根脚趾头,所以小叔立刻就骑着这匹烈马来到周口店,直奔著名的接骨大夫而来。
小叔坐在乌木椅子上让大夫看他的脚,宝姨在里屋,透过帘子看得到他。小叔当时二十二岁,身材瘦削。五官生得很标致,仪态自如,不卑不亢,虽说打扮并不像那等富家子弟,却也干净整洁。宝姨听到他谈笑风生:“我那匹马一惊之下,恨不能拖着我直奔到阴曹地府去。”这时宝姨走了进来,说“可是老天有眼,把你带到这里来了。”小叔顿时说不出话来。她一笑,小叔忘记了身上的伤痛。宝姨把掺了龙骨的药膏抹到他脚上那一刹那,他就决定要娶宝姨为妻。宝姨说,他们两人就这么一见钟情。
我从未见过生身父亲的照片,但宝姨告诉我说他相貌堂堂,而且聪颖过人,却又非常腼腆,教女孩子见了他不由得心生柔情。他就像个落魄书生,教人一看就觉得他有朝一日总会飞黄腾达。要不是早几年民国废了科举,小叔一定能中举人。
第二天一早,小叔来看宝姨,还带了三串荔枝给宝姨赏玩。他剥了一个荔枝,宝姨当着他的面品尝里面白色的果肉。两人都说以深秋的天气,这个上午实在是太暖和。他请宝姨听他诵读早上刚写的一首诗:“倏忽唇启流星语,灿若晨曦掩日华,转瞬日落寻不见,愿逐星迹至天涯。”
当天下午,棺材铺的张老板送了个西瓜来给接骨大夫。“太谢谢您了,我那宝贝儿子已经全好了,摔起碗来,比人家三个孩子都有劲。”
没出几天,这两个人分头去找算命的,都想问问自己的生辰八字跟宝姨是不是相配,问如果婚配的话,可有什么不合之处。
棺材铺老板就在仙心村里找了个走街串巷的算命师父。师父说这两个人的八字相合极好,因为宝姨属鸡,张老板属蛇,这两个属相最是合适。老人说宝姨的名字笔画数目也吉祥(一旦我记起宝姨的名字,就把笔画数目写下来)。更何况,宝姨腮上有颗吉利痣,痣长在十一正口位,这表示她生性温顺,善甜言蜜语。棺材铺老板听了大喜,重赏算命师父。
小叔找的是周口店的一个神婆,老太婆脸上的皱纹倒比手心里的掌纹还要密。她一看就说大事不妙。先是宝姨脸上的痣,她说宝姨的痣长在十二承浆部位,这颗痣将宝姨的嘴角往下拉,表示她的一生将是苦不堪言。况且两人的属相也极为不合,宝姨是火命属鸡,小叔是木命属马。火鸡新娘子会跳到木马新郎官背上,啄得他七零八落,宝姨欲求无度,必要榨干了小叔为止。最糟糕的是,据宝姨的父母说,宝姨生日是七月十六,可是神婆有个妯娌就住在宝姨家附近,她可是在七月十五夜里就听到刚出生的小娃娃哭了,七月十五鬼节,是野鬼横行的日子。那个妯娌还说,小娃娃哭起来声音“呜——呜”的,不像人声,倒像是鬼魂哀号。神婆还悄悄跟小叔说,她很了解这个怪丫头,赶集的时候经常看到她一个人出来逛。她说宝姨心算得很快,还跟小贩争执。她行为乖张,性格又倔,还跟当大夫的父亲学着念书识字,懂得些神道医术,爱问东问西,自作主张,说不定被什么野鬼上了身,小叔娶了这么个新娘子定会惹祸上身,还是另寻一门亲事的好。
小叔又给了神婆些钱,并非谢赏,而是教她改变主张。可是神婆一直大摇其头,直到小叔出到两吊钱,神婆才答应重新算过。她说宝姨常常微笑,一笑那颗痣就上到吉利的正口位置。神婆又照着命盘查看宝姨的生辰八字,结果不错,卯时出生性格最是和善。至于说宝姨倔强,其实无非是虚张声势,过了门若还不懂事,一上家法也就打下去了。更何况,她那个妯娌最是个爱搬弄是非的长舌妇,她的话根本不用理会。神婆还卖给小叔一张百宝符,说是能保姻缘和谐,驱鬼避祸,还能治脱发。她还说“就算有了这百宝神符,也决不能龙年里办喜事,龙年对属马的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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