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通扑通的脚步声。
整个世界鸡飞狗跳,乱成一团,夹杂在那些女生尖锐的叫声中,我听见束诚干净有力的声音。
“蔺晓楠——”
没人应他。
似乎他顺势捉住身边的女生。
“你们把她怎么了?”
“那里——”女生细声细气地回应着。
“他妈的!”束诚说了脏话。
那些捆住了我的力道突然松散开来,而我还维持着挣扎的姿势,脸对着脏兮兮的便池,她们虽然按着我却没再发力,这才让我幸免于难,否则回头我不把肠子吐出来才怪。虽然我没有转身,但我想象得到那些花痴们脸上风云突变的表情。阴森、惶恐、惊讶、愤怒、委屈她们会觉得束诚这么做伤害了她们的自尊。
束诚给了我惊奇。他就像一个会魔法的小王子,不断制造着你永远也想象不到的火花。
束诚一脸冷寂,他并不搭理她们,只是径直走向我,拉开小隔间的木门,一把拽起我,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走,把那些花痴们彻底扔在了身后。
“她们有把你怎么样没?”在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束诚拉着我的手走出女厕所之后,他站在阳光通透的玻璃窗下轻声问我。
我摇了摇头,没说话。
他探手过来帮我把散乱的头发理好,淡然地说:“晚上放学一起回家吧。”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她们不会就这么饶恕了你。”
其实,我特别想感谢她们。
因为有了她们的存在,使我和束诚的关系进入了一个明朗化的阶段。虽然束诚没有对我正式表白过,也没有对我说过甜言蜜语,更没有当街牵手拥抱甚至亲吻之类的举动,可是我还是觉得自己是一个被幸福潮水包裹起来的人。
以至于好友温岚近乎妒忌地说:“我来当第三者搅局吧。”
***
束诚就像是一颗被安放在角落里蒙着灰尘的宝石,灼灼的光华常常被人忽略。
此前一直保持低调的束诚在年尾的艺术节上却大放光彩。当追光打在舞台上的束诚时,一身白衣的少年却微微垂下了眉眼,他并没有看台下熙熙攘攘的观众,仿佛全世界就他一人。音乐缓缓响起,他轻轻吟唱。我听身边很多人轻轻地惊叹,虽然事后难免有人说束诚有些造作,舞台风格在模仿王菲和许巍。可我从来不那么以为。
他唱的那首歌,我从没听过。
淡淡的旋律浮动在空气中,他的声音宛若漂浮在水面上的荷叶,安静无辜中带着小小的嘶哑。
后来问起他,他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有些难为情地告诉我,那是他自己写的歌。
束诚偶尔会问我要作业抄。
那时候他会有点不好意思地抓着头发,虽然对他这种做法我有点皱眉头,但因为他是束诚,我也不好拒绝。可是那一年的期末考试,束诚又给我制造了惊奇。他的成绩蹿进了理科班的前十名。学校给他颁发了奖学金,然后那天下午,班级里的同学吵着要他请客吃饭。他非常好脾气地应着,却在所有人都偃旗息鼓之后凑过来,递过一块纸巾。
跟束诚高高在上的成绩比起来,我简直比跌进地狱还要悲惨,几乎是年级垫底。物理卷子答得更是一塌糊涂。我满脸愁云密布,回到家里不被老爸老妈抽了筋骨才算好运气。
“不值得哭。”
“可是这么差。”我揉了揉红红的眼睛“没看你有多努力,成绩却那么好。”
“成绩又不代表什么。”他谦虚地笑笑。
“可”
“开心最重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票来“我今天在pub里有演出,你来看吧。”
我是那时候第一次知道束诚居然在pub里驻唱。
完全脱离了我生活的区域。
所以,之前束诚问我要作业抄,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为自己误解了束诚而感到脸红。从另外一个角度看,束诚实在是厉害,每周跑到那里去唱歌,成绩却那么好。这种人,天生优渥,相貌俊美,品质纯良,多才多艺好像他把什么都占了,别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
那天诚惶诚恐地跑去看束诚在pub的表演。
出发之前,我在家里试穿了几件衣服都觉得不满意。不是裙子的颜色太俗气就是脚上的鞋子不够洋气,这么折腾来折腾去,眼看着就要到约定的时间了。我什么也顾不上了,心里抱定的想法是不求最好但求不要穿出笑话来,索性选择了一身素色连衣裙子,也没穿丝袜,光着小腿登上运动鞋就跑出门。我妈一把将我拦在门口,问我这么晚了出门干什么。我撒谎说,我去同学家有点事。
“男同学女同学?”
“废话!”我翻了翻眼睛“当然是女同学!”
“那楼下的那个男孩怎么回事?”我妈一脸胜利的喜悦。
我转身跑到阳台上,看见了楼下站立的少年,正在暮色里仰起头,朝着我晦暗不明地笑起来。我妈的脚步声跟过来,我下意识地挺了挺脊背,然后调整好脸上的表情,对我妈说:“那个人我根本不认识呀。不信你过去问问他是否认识我?”
我妈将信将疑地走过去。
我顺势脱离了她的控制,径直朝门跑去,拉开门,不顾一切地朝楼下跑。
见到束诚,我二话不说跳到他的单车上,一味地催促着他快走快走。我妈站在阳台上把我的小人行径看得一清二楚,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开始咒骂。
——是不是更年期的女人都这样?她暴躁抓狂,撕扯自己的头发像是要把自己抓上天一样。束诚大约也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弓下的肩线微微浮动,白色衬衫微微被汗水浸湿。车子将空气扯开一道口子,风劈面吹过,扬起少年的黑色短发,露出了安静的眼睛。
一直到脱离了我妈的势力范围,我的意识才回到束诚身上,从跳上单车到这里停住,这是哪里?我完全不知道束诚要将我载到哪里,总之这么远的距离内,我竟然一直双手环住男生的腰际,现在惊魂已定,才突然感觉到,即使隔着衬衣,男生的体温还是清晰地传递到自己的掌心,骤然放大的是手指与男生腹部接触的几个触点,异常清晰地被写进大脑。呀,这样的姿势是不是太过暧昧了啊?我浑身僵在那儿,一直到束诚不咸不淡地说了声“我们到了”
问起束诚为什么会来接我。
他回答:“顺路。”
“那怎么晓得我家住在那里?”
“”他琢磨了一下“偶然知道的。”
我靠,这算是什么答案?
“我妈让你见笑了。”还是转移话题吧。
“没什么,要是你见到我爸的话,你就离死不远了。”我想起以前束诚跟我抱怨过他爸有暴力倾向的事,忍不住去看他的领口。他讽刺我说“看什么看,又占我便宜!”
我举手就打,他一个闪身,我扑了个空,踉跄着朝他跌去,被他从身后一把抓住,揽进了怀中。完全没有准备的拥抱,我看见束诚秀气的眉毛拧在一起。他的呼吸擦着我耳边毛茸茸地掠过,眼睛里的光圈由大至小,整个世界都是他的温柔。
“蔺晓楠,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
我觉得我走错了地方。
pub里到处都是奇装异服的少年,这还不算,他们浓妆艳抹,弄得跟鬼似的,差不多每个人都顶着刺猬头,颜色从红到绿,无所不有。我被这副场景雷到了。转身去找束诚,他却早已去了后台,准备晚上9点钟正式开始的现场演出。
我第一次见到张文铭就是在那里。
我只想用一个词来形容张文铭,那就是骨瘦如柴。因为他看见我和束诚一起出现,所以凑过来,跟我分享一瓶冰镇啤酒。我说我不会喝。他笑笑,说束诚的女朋友哪里有不会喝酒的啊。我们两个坐在角落里看着舞池中央的小鬼们群魔乱舞。
我们两个人挥发出来的气息不一样,不属于同类生物。张文铭是一个很闷的人,话自然也少,两个人只是喝酒。我只知道他是束诚的朋友。
舞台上开始有人调音。
啊啊呀呀的,我并没有在那些人里看见束诚,追光灯打在舞台上一个朋克造型的男人身上,他聒噪一会儿,演出正式开始了。我受不了摇滚乐,那种声音,就像是数学老师写断了粉笔不小心指甲刮过玻璃时的刺耳声,叫人简直难以忍受。我屏住呼吸问身边若无其事的张文铭,束诚也演唱这种风格的歌曲吗?他说不是。
束诚出现在舞台上的时候已经换了另外一副造型。
pub里所有的灯光似乎都聚集到了束诚身上。先前的纯洁少年形象被彻底颠覆,他几乎是赤裸着上身,在明晃晃的灯光下,亮出了高亢嘹亮的海豚音。那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绵延不绝,与之前摇滚男的声音比起来,格外的清亮辽远。
观众们非常兴奋,抑制不住疯狂地扭动着腰肢和手臂。
我承认束诚的歌唱得好,但是不能理解,仅仅就是歌唱,他们至于那么兴奋吗?
张文铭转过脸,他脸上的血管清晰可见。
“你是不是觉得这里的人有点像疯子?”
张文铭的眼神里涌动着让人迷惑的光芒,让人捉摸不透。
而这次live并没有顺利结束,准确地说,束诚被喝了倒彩。
他的高音停在了云端,既上不去也没跌落下来,声音就被悬在那儿,而束诚两眼直视前方,像被什么怪物摄取了魂魄一样直直地朝后栽去,整个人倒在了舞台上。
灯光顺势暗下去。
整个pub乱成一团。
我想挤到台上去,却被巨大的人流卷到了舞台的一侧,我急得两眼流出泪花,转个身,就看见了站在身后的张文铭。似有周身寒流笼罩在这个少年的身边,他微微扬起嘴角看着眼眶泛红的我。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问。
“束诚昏倒了。”
“为什么?”
喧闹之中紧张感逐层升级,现场一片混乱,似乎没有人知道怎么办,我的大脑也是一片空白。张文铭似乎同样不解,透出疑惑的表情晃了晃脑袋。
“我们过去看看吧。”
“我挤不进去。”
“跟我来。”
张文铭拉起我的手从后台绕了一个圈子兜上舞台中央,钻进人群的时候发现束诚已恢复了神智,只是大口大口喘气,脸色苍白,眼睛失神地凝固在远处的一点。
张文铭蹲下去,一只手搭在束诚的肩上。
“没事吧?”
束诚转过头,茫然地看着张文铭。
“我觉得我的头要炸开了。”泪花涌上了少年的双眼,一双手抓住张文铭的裤腿“帮帮我。”
“快挂120!”张文铭回头吩咐我。
用心急如焚的平方来形容当时的心情也不为过,120终于在半个小时之后姗姗而来,担架搁在地上,医生先翻了翻束诚的眼睑,然后简单询问了几句后,才吩咐我和张文铭协助护士把束诚抬上担架。
救护车行进的过程中,医生开始向我和张文铭询问一些情况。从束诚的口袋里掉出来一个白色药盒,我和张文铭都没注意,而医生却皱着眉头捡起来看。
半个小时后我和张文铭被医生叫去。
“病人是不是患有严重的抑郁症?”
“啊?”我和张文铭同时目瞪口呆。
“在他的口袋里发现了这个,盐酸帕罗西汀片。”医生皱了皱眉头“刚才的检测也表明他有抑郁症的表现。而如果长期服用这个药,突然停药的话,会出现窒息头疼的反应。请你们放心,这种情况属于自限性,后果不会特别严重。但如果下次准备停药的话,应该有个渐进的过程。”
我和张文铭凑了身上全部的钱还不够医药费,无奈只得向束诚要他父母的电话,喊他们来支付医药费。
张文铭到走廊上挂电话的空隙,我忍不住问束诚。
“你有抑郁症?”
他钻石一样的眼睛突然消失了光芒,近乎警惕地问:“你怎么知道?”
“医生说的。”我又补充了一句“你之所以头疼是因为突然停药。”
“不是我突然停药。”束诚喃喃自语“我找不见我的药了。不知道谁把我的药拿走了,只剩下一个药盒。”
从来没有过的凉意,慢慢地爬上了我心头。
我感觉自己正在接近着一个悲伤的内核。
我站在束诚的床前,对于一个小时之后要面临的父母的严刑拷打决然不顾,而面前这个男孩,他惨白着脸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他的目光似是一个黑色的深潭,将我吸纳进去,我沦陷了。
想要带你去追寻光的翅膀,逃离覆在头顶的黑云。
那并非心血来潮。
那是爱你的箴言。
束诚。这么多年,你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