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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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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

    年初四夜里“接财神”胡雪岩因为这一年顺利非凡,真象遇见了财神菩萨似地,所以这天夜里“烧财神纸”他的心情异常虔诚,照规矩,凡是敬神的仪节,妇女都得回避,胡雪岩一个人孤零零地上香磕头,既鲜兄弟,又无儿子,忽然感从中来,觉得身后茫茫,就算财神菩萨垂青,发上几千万两银子的大财,有何用处。

    等把财神“接”回来,全家在后厅“散福饮胙”胡老太太倒很高兴,胡雪岩却神情忧郁,勉强吃了两杯酒、半碗鸡汤面,放下筷子就回卧房去了。“怎么了?”胡老太太很不安地低声问儿媳妇:“接财神的日子,而且吃夜饭辰光,还是有说有笑的,忽然变成这副样子,是不是你又跟他说了啥?”

    “没有!我什么话也没有说。”胡太太说“新年新岁,一家要图个吉利,我不会跟他淘闲气的。”

    他婆婆的连连点头,显得十分欣慰“我晓得你贤惠,雪岩有今天,也全亏你。”她抚慰着说“不过,他外面事情多,应酬也是免不了的。你的气量要放宽来!”

    前面的话都好,最后一句说坏了,胡太太对婆婆大起反感,想答一句:“我的气量已经够大了!”但话到口边,到底又咽了下去。

    回到卧房,只见胡雪岩一个人在灯下想心事,胡太太想起婆婆的话,忘掉了那令人不怡的一句,只记着“他外面事多”这句话,心便软了,也亏他一个赤手空拳,打出这片天下,在家里,凡事总要让他。

    于是她问:“你好象没有吃饭,有红枣莲子粥在那里,要不要吃点甜的?”胡雪岩摇摇头,两眼依旧望着那盏水晶玻璃的“洋灯”

    “那么,睡吧!”

    “你不要管我!”胡雪岩不耐烦他说“你睡你的。”

    一片热心换他的冷气,胡太太心里很不舒服“他在想啥?”她暗中自问自答:“自然是想湖州的那个狐狸精!”这一下,只觉得酸味直冲脑门,忍了又忍,噙着眼泪管自己铺床,而胡雪岩却发了话。“喂!”他说:“我看你要找个妇产医生去看看!”

    听这一说,朝太太大为诧异“为啥?”她问,不敢转过脸去,怕丈夫发现她的泪痕。

    “为啥?”胡雪岩说“‘屁股后头光塌塌’,你倒不着急?”这是指她未生儿子。胡太太又气又恼,倏地转过身来瞪着她丈夫。

    “没有儿子是犯‘七出之条’的。”胡太太瞪了一会,爆出这么句话来。这句话很重,胡雪岩也愣了“怎么说得上这话?”他实在有些困惑,

    原也知道妻子胸有丘壑,不是等闲的女流,却想不到说出话来比刀口还锋利。“我怎么不要说?”胡太太微微冷笑着:“生儿育女是两个人的事,莫非天底下有那等人,只会生女儿,不会生儿子?你既然要这样说,自然是我退让,你好去另请高明。”

    为来为去为的是芙蓉,胡雪岩听出因头,不由得笑了“你也蛮高明的。”他说:“‘先开花,后结果’,我的意思是不妨请教请教妇科医生,配一服‘种子调经丸’试试看。”

    胡太太实在厉害,不肯无理取闹,态度也变得平静了,但话很扎实,掌握机会,谈到要紧关头上:“试得不灵呢?”她问。

    胡雪岩已具戒心,不敢逞强,”不灵只好不灵,”他带点委屈的声音“命中注定无子,还说点啥?”

    有道是“柔能克刚”他这两句仿佛自怨自艾的话,倒把胡太太的嘴堵住了。这一夜夫妇同床异梦,胡太太通前彻后想了一遍,打定了一个主意。于是第二天胡老太太问儿子:“你打算哪一天到上海去?”

    “到上灯就走。”

    “今天初五,上灯还有八天。”胡老太太说“也还来得及。”

    “娘!”胡雪岩诧异的问道:“什么来得及来不及?”

    胡老太太告诉他,胡太太要回娘家,得要算一算日子,趁胡雪岩未走之前,赶回家来。胡太太娘家在杭州附近的一个水乡塘栖,往返跋涉,也辛苦得很,如果日子局促,一去就要回来,便犯不着吃这一趟辛苦了。

    “那倒奇怪了,她怎么不先跟我谈?”

    “我也问她,说你晓得不晓得?她说先要我答应了,再告诉你。”

    话是说得礼与理都占到了,而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每一次归宁都是夫妇俩先商量好了,方始禀告堂上的,何以这一次例外?同时一接了财神,商场上便得请吃春酒,胡雪岩要趁这几天大请其客,不能没有人照料,此刻怎抽得出工夫回娘家?

    他把这一层意思一说,胡老太太答道:“我也提到了。她说你请客是在店里,用不着她,她也帮不上忙。请几家亲眷吃春酒,日子也定了,就是明天。”

    “岂有此理!”胡雪岩不悦“怎么不先告诉我?”

    胡老太太因为已经知道芙蓉的事,觉得儿媳妇受了委屈,不免袒护,所以这时候便“揽是非”说是她的主意,与胡太太无关。

    看这样子,胡雪岩认为以少开口为妙,冷笑一声答道:“随便她!反正在家里是她大!”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做娘的自然听得出来“这个家也亏得她撑恃,”

    她警告儿子:“你不要以为你在外头,就没有人管你,高兴怎么样就怎么样!如果你真的存了这个念头,将来苦头有得你吃!”

    知子莫若母,一句话说到胡雪岩心里,他也颇生警惕,不过事情多想一想也不能无怨“娘!”他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难道你老人家就不想抱孙子?”

    “我怎么不想?”胡老太太平静他说“这件事我们婆媳已经商量过了。媳妇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我做婆婆的,自然要依从她的打算。”

    “她是怎么样打算?”

    “你先不要问。”胡老太太笑道“总于你有好处就是了。”

    胡雪岩猜不透她们婆媳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就只好暂且丢开。

    第二天在家请过了春酒。胡太太便带着八岁的小女儿,雇了一只专船回塘栖,这一去只去了五天,正月十一回杭州。他们夫妇感情本来不坏,虽然略有龃龋,经此小别,似乎各已忘怀,仍旧高高兴兴地有说有笑。

    胡雪岩打算正月十四动身,所以胡太太一到家,使得替丈夫打点行李,他个人的行李不多,多的是带到松江、上海去送人的土产“四杭”以外,吃的、用的,样数很不少,一份一份料理,着实累人。

    土产都是凭折子大批取了来的,送礼以外,当然也留坐自用,胡雪岩打开一包桂花猪油麻酥糖,吃了一块不想再吃,便喊者他的小女儿说:“荷珠,你来吃了它。”

    拿起酥糖咬了一口,荷珠直摇头:“我不要吃!”

    “咦!你不是顶喜欢吃酥糖?”

    “不好吃!”荷珠说“没有湖州的好吃。”

    “你在哪里吃的湖州酥糖?”

    这句话其实问得多余,自然是在外婆家吃的,但“一滴水恰好溶入油瓶里”略懂人事的荷珠,忽然有所顾忌,竟答不上来,涨红了脸望着他父亲,仿佛做错了什么事伯受责似地。

    这一来胡雪岩疑云大起,看妻子不在旁边,便拉着荷珠的手,走到窗前,悄悄问道:

    “你告诉爸爸,哪里来的湖州酥糖?我上海回来,买个洋囡囡给你。”

    荷珠不知怎么回答?想了半天说:“我不晓得!”

    做父亲的听这回答,不免生气,但也不愿吓得她哭,只说:“好!你不肯告诉我,随便你!等我上海回来,姐姐有新衣裳,洋囡囡,你呢,什么没有!”

    威胁利诱之下,荷珠到底说了实话:“娘带回来的。”

    “娘到湖州去过了?”

    “嗯。”荷珠委屈他说“我也要去,娘不许!”

    “噢!去了几天?”

    “一天去,一天回来。”

    “那么是两天。”胡雪岩想了想又问“你娘回来以后,跟外婆说了些什么?”

    “我不晓得。我走过去要听。娘叫我走开。娘又说,不准我说,娘到湖州去过。”荷珠说到这里,才感觉事态严重“爸爸,爸爸,你千万不要跟娘去说,说我告诉你,娘到湖州去过。”

    “不会,不会!”胡雪岩把她搂在怀里“我买洋囡囡给你。”

    安抚了荷珠,胡雪岩大上心事。他妻子的湖州之行,不用说,自然是为了芙蓉,但她干了些什么,却难以揣恻,是去打听了一番,还是另有什么作为?照他的了解,她做事极有分寸,决不是蛮横无理的悍泼之妇可比。意识到这一点,他越觉得自己不可鲁莽,必须谋定后动,或者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看她是用的什么办法,再来设计破她。

    只要知道了她的用意和行动,一定有办法应付,这一点胡雪岩是有信心的。不过他也有警惕,自己所遭遇的“对手”太强,不可造次,同时估量形势,在家里他非常不利,上有老母,下有一双女儿,都站在他妻子这面,自己以一敌四,孤掌难鸣。所以眼前的当务之急,是要争取优势,而这个工作只能在暗地里做,让妻子知道了,只要稍加安抚“地盘”就会非常稳固。于是他首先还是找到荷珠,告诫她不可将他所问的话,告诉她母亲。然后又找他的大女儿,十五岁的梅玉。

    梅玉很懂人事了,虽是她母亲的“死党”却很崇拜父亲,因而胡雪岩跟她说话,另有一套计算,一开口就说:“梅王,你跟爸爸一起到上海去,好不好?”

    这话让梅玉又惊又喜。能出去开一开眼界,又听说十里夷场有数不尽的新奇花样,自然向往万分,但离开母亲,又仿佛觉调不能令人安心,所以只骨碌碌地转着一对黑眼珠,半晌答不出话来。

    “你的意思怎么样?不愿意?”

    “哪个说不愿意?”梅玉说“我有点怕。”

    “怕?那完了!”胡雪岩说“爸爸还想靠你,你先怕了!”

    “靠我!”梅玉大惑不解,怎么样也不能接受这话“爸爸,你靠我什么?”

    “靠你替我写写、算算。”胡雪岩郑重其事他说“我在外面的生意做得很大,总要有个帮手,这个帮手一定要自己人,因为有些帐目,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哪怕刘庆生刘叔叔、陈世尤陈叔叔,都不能让他们知道。想来想去,只有靠你帮忙。”

    这一套鬼话,改变了梅王的心情,原来一直当目己是个文弱的女孩子,在外面百无一用,只有帮着操持家务,现在才知道自己还肯派得上紧要用场的地方,顿觉自己变了一个“大人”而且也不再想到母亲,自觉胆子甚大,出去闯一闯也无所谓。

    但是,这只是一鼓作气,多想一想不免气馁“爸爸,”她说“我怕我算不来帐。”

    “那么,你帮你娘记家用帐,是怎么记的呢?”

    “家用帐是家用帐。爸爸的帐是上千上万的进出。”

    “帐目不管大小,算法是一样的,家用帐琐琐碎碎,我的帐只有几样东西,还比家用帐好记。”

    梅平接受了鼓励“雄心”又起,毅然决然的说:“那我就跟了爸爸去,不过我要把阿彩带了去。”

    阿彩是专门照料她的一个丫头,胡雪岩当然答应。事情就这样说定局了。

    这一来,全家大小都知道了这回事,而胡太太只当丈夫说笑话。

    “你要把梅玉带到上海去啊?”她问她丈夫。

    “对!”胡雪岩说“女儿大了,带她出去阅历阅历。”

    “阅历!”胡太太诧异之至“听说夷场上的风气不好,有啥好阅历?学了些坏样子回来,你害了她!”

    胡雪岩笑笑不作声。

    这有何可笑?女孩子学坏学好,有关终身,不是好笑的事,那自然是笑自己的话没见识!胡太太倒有些不服气了。

    “我的话说锗了?”她平静而固执地“而且听说路上不平靖,梅玉不要去!”

    “路上不平靖,那么我呢?你倒放心得下?”

    “你跟梅玉不同。”胡太太说“又有尤五爷照应,我自然放心。”

    “那就对了,梅王跟我在一起,你还有啥不放心?”

    夫妇俩的交谈,针锋相对,而且是“绵里针”劲道暗藏着,但毕竟还是胡雪岩占了上风,胡太太争不过他,还有一着棋,拿老太太搬了出来。对母亲说话,自然不能那样子一句钉一句,胡雪岩依旧是对梅玉的那套说法,说要有个亲信的人替他管帐,不过一套假话,比对梅玉说的还要详细,他说有些交际应酬的帐目,没有凭证,如果不是当时记下来,事后就搞不清楚。而这些帐目,无论如何是不能让外人知道的,所以要把梅王带去帮忙。说到这里,他叹口气:“如果有男孩子,何必要带梅玉出去?哪怕有个亲侄儿也好了!苦的就是没有。”

    这是胡雪岩灵机一动的攻心之计。胡老太太果然在想,梅玉如果是个男孩,十五岁便可以跟他父亲出去“学生意”有五六年下来,足可以成为你父亲的一个得力帮手,生意做得发达了,不患后继无人。如今就算马上有了孩子,要到十几年以后,才能成人,缓不济急,对胡家来说,是吃了亏了,不免有些怨儿媳妇,耽误了这十几年的大好时光。

    这一下胡太太又落了下风,胡雪岩则甚为得意,但再想进一步打听他妻子到了湖州的情形,却是失望,听梅玉的口气,她母亲根本没有跟她说过。就在这天晚上,钱庄里派人来通知,说刘不才已经从湖州回来,请胡雪岩去有话说,可想而知的,必是关于芙蓉的事,否则刘不才也是熟客,何不到家来谈?

    估量到这一层,他首先就要注意他妻子的态度;“奇怪!”他试探着说:“刘不才怎么不来?反要我去看他。”

    “你管他呢!”胡太太夷然不以为意“你去了再说。”

    胡太太的沉着实在厉害了!等跟刘不才见了面,才知道她跟芙蓉已经见过面,只说她是跟胡雪岩共患难的糟糠之妻,然后留下一张五千两银票,就告辞了。

    “有这样的事!”胡雪岩说“我实在想不到。”

    “谁也没有想到。”刘不才很尴尬的说:“芙蓉要我来问你的意思,才好作去留之计。”

    于是胡雪岩又改回原来的称呼:“三叔!”他说“请你仍旧回湖州,叫芙蓉不必着急。我自有办法。”

    “是什么办法呢?”

    “这一时说不清楚。”胡雪岩这样答道:“三叔,反正我一定对得起芙蓉就是了。”

    这话恰好是刘不才听不进去的,照他的私心打算,最好胡雪岩再给个三两万银子,让芙蓉下堂,别求归宿,省得自己沾上这点不十分光彩的裙带亲。而现在听他的口气,适得其反,刘不才虽然失望,却不便多说什么。

    “你新年里的手气如何?”胡雪岩故作闲豫地问。

    这一问,刘不才又高兴了“实在不错!”他笑得合不拢口“所向披靡,斩获甚丰。”

    大概是赢得不少。胡雪岩心想,趁这时候得要规劝几句。“三叔!”他说“‘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你见过哪个是在赌上发迹的,现在你手上很有几文了,应该做点正事。”

    “我的帐都还清了。”刘不才说“还赢进一张田契,我已经托郁四去替我过户营业。”说到这里,他又感慨他说“一个人真是穷不得!手头有几个钱,别人马上不同,就在这几天,有好几个人来替我做媒,劝我续弦。”

    “那是好事啊!”“不忙!”刘不才摇摇头“让我潇潇洒洒,先过几年清闲日子再说。”

    “这就不对了!未曾发财,先想纳福,吃苦在后头。”胡雪岩说:“三叔,我劝你把世德堂恢复起来。”

    “咦!”刘不才诧异“你不是要我帮你开庆余堂吗?”

    这件事几乎连胡雪岩自己都已忘记了“自己人我说实话,这要慢慢再说了。就是开起来,我也要另外请人,三叔,”他说“你的长处不在这上面。”

    一听是这样的答话,刘不才不免有些伤心“雪岩,”他怨艾他说:“你看看我只会赌钱?”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胡雪岩倒觉歉然,极力安慰他说“你的长处我都知道,将来我有大大仰仗你的地方。”

    “那么眼前呢?”

    “眼前要看你自己的意思,你的志向是把祖传的基业恢复起来,所以我那样劝你,而且可以帮你的忙。”

    “我的想法变过了,世德堂就算恢复了,也没有啥意思,叫我守在店里,更加办不到。我想想,还是跟你一起去闯一闯的好。”“那好!”胡雪岩说“你先回湖州,叫芙蓉放心,关起门来过日子,什么事也不必管,等我上海回来,自有安排。这话说到了,请你跟世龙一起赶到上海来。”

    这样说定了,各自分手。胡雪岩已出钱庄,灵机一动,开了张五千两的银票,带在身上,一到家,正好在书房里遇着他妻子,便把那张银票递了过去。

    胡太太装作不解地问道:“这是啥?”

    “你白送了五千银子!我贴还你的私房。”胡雪岩又说“有私房钱,放到钱庄里去生息倒不好?压在箱子底下,大钱不会生小钱的。”

    看他是这种态度,胡太太倒有些莫测高深了。

    夫妇俩暗中较劲,到了这样的地步,至矣尽矣,胡太太自然有些不安,心想既然西洋镜已经折穿,就不如敞开来谈了。

    于是她先表示歉意“雪岩,你不要怪我事先没有跟你商量!我也是万般无奈,为了一家大小,我们苦了这么多年,你刚刚转运,千万沾染不得‘桃花’,我这样做,是为你好。十几年夫妻,你总晓得我的心。”她停了一下又说“当然,我另外有打算的,跟娘也讲过,将来你就可以晓得了,我不是不讲道理,乱吃醋的人。”

    最后这几句话,让胡雪岩看穿了她妻子的用心。只要是小康之家,三十一过,尚乏子息,堂上老亲。便会动替儿子置妾的念头,再过五六年,依然有“后顾之忧”则乡党宗亲都会出来“说公话”再悍泼的大妇,也得屈服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道理”之下,忍气吞声让丈夫另辟偏房。因此,会吃醋的人便作未雨绸缪之计,表面绝不露温色,而且为丈夫置妾之念,表现得非常热切,三天两头找媒婆上门,里外串通,托词宜男之相,找来个粗脚大手,其蠢如牛的女孩子,作为丈夫金屋中的阿娇。同时一进门便立下许多规矩,阃令大如军令,偏房有如敌国,戒备森严,把丈夫摆布得动弹不得。胡雪岩认为他妻子就是这类厉害的角色,所以立刻表示“敬谢不敏”!

    “你不必瞎打算,我也不会领你的情。”他接着提到芙蓉:“你这趟到湖州去,做错了,大错特错!我跟你说过,是逢场作戏,认不得真,以后我自有摆脱的办法。现在你这一来,倒叫我为难了,如果照你的想头,给个几千银子,让人家走路,说出去是我胡雪岩怕老婆!不要说我面子上下不来,而且人家要想,胡雪岩凡事自己做不得主,你倒说人家还信任不信任我?”

    这番道理把胡太太说得愣住了!她虽精明,到底世面见得少,商场中的习惯和顾忌,哪里懂得透?只好这样辩解:“我一个人去,一个人来,一共只见了一面,谈不到一盏茶的工夫,真正是人不知鬼不觉,哪个会晓得?”

    “是不是‘鬼不觉’,我不晓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说别的,就说我,先就晓得了。”胡雪岩故意跌足嗟叹:“现在湖州已经在笑话我了!你晓得庞二怎么说?他说,做大生意就象皇帝治天下一样,该杀的杀,该放的放,全靠当机立断,所以切忌女人轧脚。胡雪岩原来要听太太的话!如果说有笔生意来了,发大财或者本钱蚀光,都在当时一句话上,而胡某人说要回去跟太太商量一下看。你们说,这样子怎么合得拢淘来做大生意?”

    这番编出来的话,把胡太太说得青一阵,红一阵,心里又急又悔,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也不要急!”胡雪岩倒过来安慰她“事情已经做错了,懊悔也无用,眼前只有让他们去笑我,等我上海回来再说。”

    越是如此,越不能让胡太太安心。夫妇之间为了妾侍,没有不吵得天翻地覆的,即令丈夫脾气好,也不能这样丝毫不带愠色。其中一定有什么花样!同时芙蓉到底怎么样了呢,是知难而退,还是恋恋不舍,也得从丈夫口中讨出一个确实信息来,才好处置。

    总而言之,事情到此地步,由暗而明,使得干干净净有个了结,如果听任丈夫从上海回来再办,且不说夜长梦多,光是这许多日子他心中怀着不满,就足以使夫妇的感情起变化。

    想到这里,胡太太认为丈夫的生意虽然要紧,但这件事更显得紧迫,说不得只好留了下来。

    “你晚几天走好不好?”她问。

    真是俗语说的“开口见喉咙”一听这话,胡雪岩便看透底蕴,却明知故问他说:“为啥?”

    “梅玉第一趟出远门,总要替她多做点衣服。”胡太太这样托词“晚个两三天走,也不碍吧?”

    “你说不碍就不碍。”胡雪岩隐约提出警告:“不过这几天当中,你不要替我惹什么麻烦,弄得我走不成,那就要了我半条命锣。”

    “有啥麻烦?”胡太太想到自己处处落下风,不免怨恨,便发牢骚似他说“啥麻烦也难不倒你!反正各凭天良就是了。”

    说着,眼圈便有些红了。性格刚毅的女子,有此软弱的表示,最易感人,胡雪岩倒觉得心里酸酸地,一伸手扶着她的肩头说:“十几年夫妻,你难道还不晓得我?你有良心,我也有良心,不然我们不会有今天这样的日子。”

    想到眼前的日子,胡太太又生警惕,也越觉得留住丈夫是个一点不错的做法,她的做法是预备请嵇鹤龄出面来谈判,能让步一定让步。

    胡雪岩只知道她一定会有动作,却不知道她是打的这个主意。冷静地想一想,发觉到这重纠纷,主客已经易势,原来是自己怀着个鬼胎,深怕妻子进一步追究,此刻变成她急自己不急,以逸待劳,看她使出什么招数,再来设法破它,也还不迟。

    有此闲豫的心情,而且有了多出来的两三天工夫,他忽发雅兴,特地约嵇鹤龄和裘丰言,白天逛湖,晚上吃“皇饭儿”吃完上城隍山去看灯。

    裘丰言一诺无辞,嵇鹤龄则辞了逛湖之约,来赴饭局。酒到半酣,话题落到芙蓉身上,一个是异姓手足,一个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有了几分酒意的胡雪岩想起对付他妻子的手腕,自觉得意,忍不住大谈特谈。

    就是这天上午,嵇鹤龄已受了胡太太之托,要来调停此事,便落得听他“自供。裘丰言却不知就里,附和着胡雪岩说:“胡大嫂果然精明,只怕是读过‘妒律’的。”

    胡雪岩没有听懂,追问一句:“你说啥?”

    “‘妒律’,妒忌之妒,律例之律!”

    “吃了酒又来信口开河,杜撰故事了。”嵇鹤龄笑道:“从未听说过有此一部律例。”

    “自然是游戏笔墨,但也不无道理。把大妇的妒心,刻画得无微不至。”裘丰言笑道:“天下凡想纳宠的男子,都当一读。”

    “那么,”胡雪岩很感兴趣的说“你倒讲讲这部妒律,是怎么回事?”

    “分吏、户、礼、兵、刑、工,另加‘各例’、‘督捕律’等,一共八章。有引有判,是绝妙好词。”

    “我念几条来听听!”

    裘丰言点点头,喝了口酒,来了一个“响铃儿”在嘴里咀嚼得“嘎吱、嘎吱”的响,念念有词的默诵了一会,忽然笑道:“想起来了,你念两条你听,是兵部的军律:‘凡妇见夫人妾房言语,即假借公事,突入冲散,拟坐以擅闯辕门律。如止挥扰,不作嗔状,引例未减,笞五十,免供。判曰:翡翠床前,方调鹦鹉之舌,水晶帘外,忽来狮吼之声。不徒花上晒衣,未免腹中藏剑!有心心术不端,无心见识不到。’”

    这几句四六是胡雪岩听得懂的“判得好!‘花上晒衣’,大煞风景,”他说:“真个该打手心!”

    “再有一种罪名,就不轻了!”裘丰言又拉长了声调念:“凡妇度与夫正值绸缨之际,忽唤妾起,嘱以他事,拟坐以‘擅调官军’律”

    一句话未完;胡雪岩大笑:“好个‘擅调官军’,应得何罪?”

    “杖一百,发边远充军。”

    “这未免太重。”嵇鹤龄也笑了。

    “你说太重,人家以为‘宥以生命,犹为宽曲’。”襄丰言接着念判词:“酣战方深,浪子春风一度,金牌忽召,夫人号令三申,既撤白登之围,讵有黄龙之望?”

    “想想也是。”胡雪岩问道:“象内人那样,不晓得犯什么‘律’?”

    裘丰言想了想说:“有这么一条,‘凡妇蓄妾,原非得已,乃自夸贤德,冀人赞美。拟坐现任官辄自立碑律,杖一百。徒三年’。此由‘事因情近,名与实违’,‘盗名有禁,功令宜遵’!”

    “你不要瞎说!”嵇鹤龄觉得裘丰言的玩笑之谈,有碍他的调停之职,所以阻止他再说下去“我那位弟妇,决不是那种人,要替雪岩置妾,既非‘名与实违’,更不是‘盗各’。你说的妒律,全不适用。”

    裘丰言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极其见机“原是不经之谈,”他说“胡大嫂的贤德,不必自夸,亲友无不深知。”

    “家家有本难念经”

    “雪岩!”嵇鹤龄抢着问道:“你那位新宠,如今怎么样了?”

    胡雪岩当然没有骗他的道理,老实答道:“好好在湖州。”

    “还顶着你的姓?”

    “当然。”胡雪岩忽然发觉嵇鹤龄的态度,与自己不尽符合,便问了一句:“大哥,你说我该怎么办?”

    “千言并一句,不可因此在家庭中生出意见,否则就是大不幸。”

    “对,对!”裘丰言又在旁边帮腔“家和万事兴!雪岩兄鸿运当头,方兴未艾,此时最要得内助的力。”

    胡雪岩把他们两人一看,笑着说道:“双拳难敌四手,看样子我今天说不过你们了。”

    “老裘不是外人。我说老实话,我受托调停,即此可以看出弟妇的贤德。”

    嵇鹤龄又说:“今天上午,我也拜见了伯母,面奉慈谕,要我以长兄的资格,料理这件‘风流官司’。”

    “高堂之命、贤妻之托、长兄之尊,”裘丰言拍掌笑道:“雪岩兄,你可真要唯命是从了。”

    嵇鹤龄赶紧摇手阻止“不是这话,不是这话!大家都是为雪岩。我先问你的意思,弟妇有句话给我,只要在情理上,一定可以如你的愿。”

    说到这后,胡雪岩觉得不必再玩弄什么手腕,便很率直他说道:“我不是什么荒唐的人,而且也还没有到可以荒唐的时候。没有儿子是一层,各地来去,要有个歇脚的地方,又是一层。所以我不觉得在湖州立个门户,就是对不起内人。我是尊重她,所以不让她知道,她偏偏要戳穿西洋镜,这出戏就很难唱得下去了。”

    “唱总要唱下去,顶了石臼也要唱。”嵇鹤龄说:“家庭之间和为贵,要和就得忍。弟妇算是忍耐了,你呢?”

    “我不是也在忍吗?凡事将就,不跟她吵,也算对得起她了。”

    “是的。我也知道。不过芙蓉呢?总得有个着落才好。”

    “目前的情形,就是着落。”

    “这就谈不下去了。”

    照此看来,胡太太提得有条件,胡雪岩心想,莫非他妻子还是坚持要遣走芙蓉?果然如此,可真的是谈不下去了。

    就在这显现僵局之际,裘丰言说了句很公平的话:“彼此都要让步。雪岩兄如果坚持目前的情形,似乎不对!”

    “对了!我也是这话。”

    “不坚持目前的情形又如何?莫非真的叫大家笑话我胡某人怕老婆?”

    “当然不是这样子。”嵇鹤龄说“我已经听出意思来了,弟妇的想法是,你讨小纳妾都可以,不过一定要住在一起。”

    “这就不错了!”裘丰言说“胡大嫂这个意思在情理上。”

    “情理固然说得过去,无奈还有法——妒律!”

    这是没有理由的理由,照理一时倒还不容易解释说服,除非嵇鹤龄能提出保证!天下事什么都可保证,只有共一座江山、共一个丈夫不能保证相安无事。嵇鹤龄为难而生烦恼,因而有点迁怒到裘丰言身上。

    “都是你!信口开河,讲什么妒律,以至于授人以柄!”

    裘丰言脾气好,受此责备不以为忤,反自引咎,自斟自饮干了一杯酒说:“罚我,罚我!”

    “我敬一杯!”胡雪岩笑道:“都亏你提醒了我。”

    “不敢,不敢!”裘丰言这时才觉察到“授人以柄”这句话,不是笑谈,所以不愿再提,连连摇手说道:“雪岩兄,再莫谈妒律!不然我就变成罪魁祸首了。”

    胡雪岩笑一笑不答,神态闲豫。嵇鹤龄觉得事有蹊跷,异姓手足,责无旁贷,胡家的家务,也就象自己的烦恼,因而一连干了两杯酒。

    “大哥!”胡雪岩极其机警,看出他有不悦之色“你不必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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