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一个是金子却当铺地的石头用了,另一个是锡擦亮了来仿制银器。我的儿子没有什么价值。可是我有本事使这类的草包尽量振作起来。他的儿子有头等的天赋,却荒废了,变得比没用还糟。我没有什么可惋惜的;他可会有很多,但是,除了我,谁也不曾留意到。最妙的是,哈顿非常喜欢我,你可以承认在这一点上我胜过了欣德利。如果这个死去的流氓能从坟墓里站起来谴责我对他的子嗣的虐待,我倒会开心地看到这个所谓的子嗣把他打回去,为了他竟敢辱骂他在这世界上唯一的朋友而大为愤慨哩!”
希思克利夫一想到这里就格格地发出一种魔鬼似的笑声。我没有理他,因为我看出来他也不期待我回答。同时,我们的年轻同伴,他坐得离我们太远,听不见我们说什么,开始表示出不安的征象来了,大概是后悔不该为了怕受点累就拒绝和凯瑟琳一起玩。他的父亲注意到他那不安的眼光总往窗子那边溜,手犹豫不决地向帽子那边伸。
“起来,你这懒孩子!”他叫着,现出假装出来的热心,“追他们去,他们正在那角上,在蜜蜂巢那边。”
林顿振作起精神,离开了炉火。窗子开着,当他走出去时,我听见凯茜正问她那个不善交际的侍从,门上刻的是什么?哈顿抬头呆望着,抓抓他的头活像个傻瓜。
“是些鬼字,”他回答,“我认不出。”
“认不出?”凯瑟琳叫起来,“我能念:那是英文。可是我想知道干吗刻在那儿。”
林顿吃吃地笑了:他第一次显出开心的神色。
“他不认识字,”他对他的表姐说,“你能相信会有这样的大笨蛋存在吗?”
“他一直就这样吗?”凯茜小姐严肃地问道,“或者他头脑简单——不对吗?我问过他两次话了,而每一次他都做出这种傻相,我还以为他不懂得我的话呢。我担保我也不大懂得他!”
林顿又大笑起来,嘲弄地瞟着哈顿;哈顿在那会儿看来一定是还不大明白怎么回事。
“没有别的缘故,只是懒惰;是吧,恩肖?”他说,“我的表姐猜想你是个白痴哩。这下可让你尝到你嘲笑的所谓‘啃书本’所得的后果了。凯瑟琳,你注意到他那可怕的约克郡的口音没有?”
“哼,那有什么鬼用处?”哈顿咕噜着,对他平时的同伴回嘴就方便多了。他还想再说下去,可是这两个年轻人忽然一齐大笑起来:我的轻浮的小姐很高兴地发现她可以把他的奇怪的话当做笑料了。
“那句话加个‘鬼’字有什么用呢?”林顿嗤笑着,“爸爸叫你不要说任何坏字眼,而你不说一个坏字眼就开不了口。努力像个绅士吧,现在试试看!”
“要不是因为你更像个女的,而不大像个男人的话,我马上就想把你打倒啦,我会的;可怜的瘦板条!”这大怒的乡下人回骂着,退却了,当时他的脸由于愤怒和羞耻烧得通红:因为他意识到被侮辱了,可又窘得不知道该怎么怨恨才是。
希思克利夫和我一样,也听见了这番话,他看见哈顿走开,脸上就现出微笑;可是马上又用特别嫌恶的眼光向这轻薄的一对瞅了一眼,他们还待在门口瞎扯着:这个男孩子一讨论到哈顿的错误和缺点,并且叙述他的怪举动和趣闻时,他的精神可就来了;而这小姑娘也爱听他的无礼刻薄的话,并不想想这些话中所表现的恶意。我可是开始不喜欢林顿了,憎恶的程度比以前的怜悯程度还要重些,也开始多少有些原谅他父亲这样看不起他了。
我们一直待到下午:我不能把凯瑟琳早点儿拉走;但是幸亏我的主人没有离开过他的屋子,一直不知道我们久久不回。在我们走回来的时候,我真想谈谈我们刚离开的这些人的性格,以此来开导开导我所照顾的人;可是她已经有了成见,反倒说我对他们有偏见了。
“啊哈,”她叫着,“你是站在爸爸这边的,埃伦。我知道你是有偏心的,不然你就不会骗我这么多年,说林顿住得离这儿很远。我真是非常生气,可我又是这么高兴,就发不出脾气来!但是你不许再说我姑夫;他是我的姑夫。记住,而且我还要骂爸爸,因为跟他吵过架。”
她就这样滔滔不绝地说着,到后来我只好放弃了使她觉悟到她的错误的努力。那天晚上她没有说起这次拜访,因为她没有看见林顿先生。第二天就都说出来了,使我懊恼之至;可我还不十分难过:我以为指导和警戒的担子由他担负比由我担负会有效多了。可是他懦弱得竟说不出如他所愿的令人满意的理由,好让她和山庄那家亲戚绝交,凯瑟琳对于每一件压制她骄纵的意志的事都要有充分的理由才肯听从约束。
“爸爸,”她叫着,在请过早安之后,“猜猜我昨天在荒原上散步时看见了谁。啊,爸爸,你吃惊啦!现在你可知道你做得不对啦,是吧?我看见——可是听着,你要听听我怎么识破了你;还有埃伦,她跟你联盟,在我一直希望林顿回来,可又总是失望的时候还假装出可怜我的样子。”
她把她的出游和结果如实地说了;我的主人,虽然不止一次地向我投来谴责的眼光,却一语不发,直等她说完。然后他把她拉到跟前,问她知不知道他为什么把林顿住在邻近的事瞒住她!难道她以为那只是不让她去享受那毫无害处的快乐吗?
“那是因为你不喜欢希思克利夫先生。”她回答。
“那么你相信我关心我自己胜过关心你啦,凯茜?”他说。
“不,那不是因为我不喜欢希思克利夫先生,而是因为希思克利夫先生不喜欢我;他是一个最凶恶的人
,喜欢陷害和毁掉他所恨的人,只要这些人给了他一点点机会。我知道你若跟你表弟来往,就不能不和他接触;我也知道他为了我的缘故就会痛恨你,所以我这样做只是为了你自己好,没有别的,我才提防着让你不再看见林顿。我原想等你长大点的时候再跟你解释这件事的,我懊悔我把它拖延下来了。”
“可是希思克利夫先生挺诚恳的,爸爸,”凯瑟琳说,一点儿也没有被说服,“而且他并不反对我们见面;他说什么时候我高兴,我就可以去他家,就是要我绝对不能告诉你,因为你跟他吵过,不能饶恕他娶了伊莎贝拉姑姑。你真的不肯,你才是该受责备的人哩。他是愿意让我们做朋友的,至少是林顿和我。而你就不这样。”
我的主人看出来她不相信他所说的关于她姑夫的狠毒的话,便把希思克利夫对伊莎贝拉的行为,以及呼啸山庄如何变成他的产业,都草草地说了个梗概。他不能将这事说得太多,因为即使他说了一点点,却仍然感到自林顿夫人死后一直占据在他心上的那种对仇人的恐怖与痛恨之感。‘要不是因为他,她也许还会活着!’这是他经常有的痛苦的念头;在他眼中,希思克利夫就仿佛是一个杀人犯。凯茜小姐——完全没接触过任何罪恶的行径,只有她自己因暴躁脾气或轻率而引起的不听话、误解,或发发脾气而已。而总是当天犯了,当天就会改过——因此对于人的心灵深处能够盘算和隐藏报复心达好多年,而且一心要实现他的计划却毫无悔恨之念,这点使凯瑟琳大为惊奇。这种对人性的新看法,仿佛给她很深的印象,并且使她震动——直到现在为止,这种看法一向是在她所有的学习与思考范围之外的——因此埃德加先生认为没有必要再谈这题目了。他只是又说了一句:
“今后你就会知道,亲爱的,为什么我希望你躲开他的房子和他的家了;现在你去做你往常的事,照旧去玩吧,别再想这些了!”
凯瑟琳亲了亲她父亲,安静地坐下来读她的功课,跟平常一样,读了两小时。然后她陪他到园林走走,一整天和平常一样地过去了。但是到晚上,当她回到她的房间里去休息,我去帮她脱衣服时,我发现她跪在床边哭着。
“啊,羞呀,傻孩子!”我叫着,“要是你有过真正的悲哀,你就会觉得你为了这点小别扭掉眼泪是可耻的了。你从来没有过一点儿真正的悲痛的影子,凯瑟琳小姐。假定说,主人和我一下子都死了,就剩你自己活在世上:那么你将感到怎么样呢?把现在的情况和这么一种苦恼比较一下,你就该感谢你已经有了朋友,不要再贪多啦。”
“我不是为自己哭,埃伦,”她回答,“是为他。他希望明天再看见我的。可他要失望啦:他要等着我,而我又不会去!”
“无聊!”我说,“你以为他也在想你吗?他不是有哈顿做伴吗?一百个人里也不会有一个为着失去一个才见过两次——只是两个下午的亲戚而落泪的。林顿可会猜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才不会再为你烦恼的。”
“可是我可不可以写个短信告诉他我为什么不能去了呢?”她边问边站起来,“就把我答应借给他的书送去?他的书没我的好,在我告诉他我的书是多有趣的时候,他非常想看看这些呢。我不可以吗,埃伦?”
“不行,真的不行!”我断然地回答,“这样他又要写信给你,那可就永远没完没了啦。不,凯瑟琳小姐,必须完全断绝来往:爸爸这么希望,我就得照这么办。”
“可一张小纸条怎么能——?”她又开口了,做出一脸的恳求相。
“别胡扯啦!”我打断她,“我们不要再谈你的小纸条啦。上床去吧。”
她对我做出非常淘气的表情,淘气得我起先都不想吻她和道晚安了,我极不高兴地用被把她盖好,把她的门关上;但是,半路又后悔了,我轻轻地走回头,瞧!小姐站在桌边,她面前是一张白纸,手里拿一支铅笔,我一进去,她正偷偷地把它藏起来。
“你找不到人给你送去,凯瑟琳,”我说,“就算你写的话,现在我可要熄掉你的蜡烛了。”
我把熄烛帽放在火苗上的时候,手上被打了一下,还听见一声急躁的“别扭东西”!然后我又离开了她,她在一种最坏的、最乖张的心情中上了门闩。信还是写了,而且由村里来的一个送牛奶的人送到目的地去;可是当时我不知道,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几个星期过去了,凯茜的脾气也平复下来;不过她变得特别喜欢一个人躲在角落里;而且往往在她看书的时候,如果我忽然走近她,她就会一惊,伏在书本上,显然想盖住那书。我看出在书页中有散张的纸边露出来。她还有个诡计,就是一清早就下楼,在厨房里流连不去,好像她正在等着什么东西到来似的,在图书室的一个书橱中,她有一个小抽屉:她常翻腾好半天,走开的时候总是特别小心地把抽屉的钥匙带着。
一天,她正在翻这个抽屉时,我看见最近放在里面的玩具和零碎全变成一张张折好的纸张了。我的好奇心和疑惑被激起来了,我决定偷看她那神秘的宝藏。因此,到了夜晚,等她和我的主人都安稳地在楼上时,我就在我这串家用钥匙里搜索着,找出一把可以开抽屉锁的钥匙。一打开抽屉,我就把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倒在我的围裙里,再带到我自己的屋子里从容地检查着。虽然我早就疑心,可我仍然惊讶地发现原来是一大堆信件——一定是差不多每天一封,都是林顿?希思克利夫来的:都是她写去的信的回信。早期的信写得拘谨而短;但是渐渐地,这些信发展成内容丰富的情书了,写得很笨拙,这就作者的年龄来说是自然的;可是有不少句子据我想是从一个比较有经验的人那里借来的。有些信使我感到古怪,混杂着热情和平淡;以强烈的情感开始,结尾却是矫揉造作的笔调,如一个中学生写给他的一个幻想的、不真实的情人一样。这些内容能否满足凯茜,我不知道;可是,在我看来是非常没有价值的废物。翻阅过我认为该翻的一些信件之后,我将这些用手绢包起来,放在一边,重新锁上这个空抽屉。
我的小姐根据她的习惯,老早就下楼,到厨房里去了:我瞅见当某一个小男孩到来的时候,她走到门口,在挤奶的女工朝她的罐子里倒牛奶时,她就把什么东西塞进小男孩的背心口袋里,又从里面扯出什么东西来。我绕到花园里,在那儿等着这送信的使者;他英勇地战斗,以保护他的受委托之物,我们抢得把牛奶都泼翻了;但是我终于成功地抽出来那封信,还威吓他说如果他不径自回家去,即将有严重的后果,我就留在墙根底下阅读凯茜小姐的爱情作品。这比她表弟的信简洁流利多了:写得很漂亮,也很傻气。我摇摇头,沉思着走进屋里。这一天很潮湿,她不能到花园里溜达解闷;所以早读结束后,她就向抽屉找安慰去了。她父亲坐在桌子那边看书;我呢,故意找点事做,去整理窗帘上几条扯不开的穗子,眼睛死盯着她的动静。任何鸟儿飞回它那先前离开时还充满着啾啾鸣叫的小雏,后来却被抢劫一空的巢里时,所发出的悲鸣与骚动,都比不上那一声简单的“啊!”和她那快乐的脸色因突变而表现出的彻底绝望的神态。林顿先生抬头望望。
“怎么啦,宝贝儿?碰痛你哪儿啦?”他说。
他的声调和表情使她确信不是他发现宝藏的人。
“不是,爸爸!”她喘息着,“埃伦!埃伦!上楼吧——我病了!”
我服从了她的召唤,陪她出去了。
“啊,埃伦!你把那些拿去啦,”当我们走到屋里,没有别人的时候,她马上就开口了,还跪了下来,“啊,把那些给我吧,我再也不,再也不这样做啦!别告诉爸爸。你没有告诉爸爸吧,埃伦?说你没有,我是太淘气啦,可是我以后再也不这样啦!”
我带着极严肃的神情叫她站起来。
“所以,”我慨叹着,“凯瑟琳小姐,看来你任性得太过分啦,你该为这些害羞!你真的在闲的时候读这么一大堆废物呀:咳,好得可以拿去出版啦,我要是把信摆在主人面前,你以为他有什么想法呢?我还没有给他看,可你用不着幻想我会保守你这荒唐的秘密。羞!一定是你领头写这些愚蠢的东西!我肯定他是不会想到的。”
“我没有!我没有!”凯茜抽泣着,简直伤心透了,“我一次也没有想到过爱他,直到……”
“爱!”我叫着,尽量用讥嘲的语气吐出这个字来,“爱!有什么人听到过这类事情吗!那我也可以对一年来买一次我们谷子的那个磨坊主大谈其爱啦。好一个爱,真是!而你这辈子才看见过林顿两次,加起来还不到四个钟头!喏,这是小孩子的胡说八道。我要把信带到书房里去;我们要看看你父亲对于这种爱说什么。”
她跳起来抢她的宝贝信,可是我把它们高举在头顶上;然后她发出许多狂热的恳求,恳求我烧掉它们——随便怎么处置也比公开它们好。我真是想笑又想骂——因为我估计这完全是女孩子的虚荣心——我终于有几分心软了,便问道——
“如果我同意烧掉它们,你能坦诚地答应不再送出或收进一封信,或者一本书(因为我看见你给他送过书),或者一卷头发,或者戒指,或者其他什么玩意儿?”
“我们不送玩意儿。”凯瑟琳叫着,她的骄傲征服了她的羞耻。
“那么,什么也不送,我的小姐?”我说,“除非你愿意这样,要不然我就走啦。”
“我答应,埃伦,”她边叫着边拉住我的衣服,“啊,把它们丢在火里吧,丢吧,丢吧!”
但是当我用火钳拨开一块地方时,这样的牺牲可真是太痛苦了。她热切地哀求我给她留下一两封。
“一两封,埃伦,为了林顿的缘故留下来吧!”
我解开手绢,开始把它们从手绢角里向外倒,火焰卷上了烟囱。
“我要一封,你这残忍的坏人!”她尖声叫着,伸手到火里,抓出一些烧了一半的纸片,当然她的手指头也因此吃了点亏。
“很好——我也要留点拿给爸爸看看。”我回答着,把剩下的又抖回手绢去,重新转身向门口走。
她把她那些烧焦了的纸片又扔到火里去,并且向我做手势要我完成这个祭祀。这事办完了,我把纸灰搅了搅,然后撮了满满一铲子煤盖上。她一声也不吭,怀着深受伤害的心情,退到她自己的屋里。我下楼告诉我主人,小姐前阵子不舒服差不多完全过去了,不过我觉得最好还是让她躺一会儿。她不肯吃饭;可是在吃茶时她又出现了,面色苍白,眼圈红红的,她的自控能力从外表上看,真是出奇地强。
第二天早上,我用一张纸条给来信写了封回信:“请希思克利夫少爷不要再写信给林顿小姐,她是不会接受的。”自从那以后,那个小男孩来的时候口袋里就是空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