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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讲《百年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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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建立一个航空邮政服务机构,航空信件的来往,可以加强马孔多和外面世界的接触。他就建造了一个飞机降落场,然后到法兰克福订飞机。

    但他定购的飞机不知为何老是运不到马孔多,说是已经到了某个地方,又说是上船运到了另一个地方。加斯东始终在等他的飞机,每天一早起来,就是向天上看,飞机始终没有来,他只能自己去布鲁塞尔找飞机。他一走出去,就不再想回来,一去不回头了。而阿玛兰塔乌苏娜这时也已经爱上了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他走了正好促成他们的私通。和梅梅通奸的男朋友的下场也非常糟糕。他每天晚上和梅梅在澡盆里幽会,后来被她母亲发现,她母亲就布置下哨兵,一次约会的时候,被哨兵的子弹打中脊梁,他从此以后只能躺在床上。这就是外人在这个家族里的遭遇。

    故事讲的差不多了,我可以开始分析。首先第一点,就是现代小说的表现方式。我们分析到现在为止,除了心灵史和九月寓言是当代作品,都是传统的小说。从时间上说,最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也是在本世纪初,其他都在上世纪,在小说的历史上称得上是“古典”当然在整个艺术史上小说就是近代的产物,而百年孤独则是本世纪中期,现代史的时期。从手法上说,这部小说是我们课程中唯一的一部现代主义小说,并且称得上是现代主义小说经典。我想大家是否已经感觉到现代小说和我们传统意义上的现实主义小说的不一样。我们经常听到流传的一些关于写作过程的故事,像托尔斯泰写安娜卡列尼娜,本来他是不想让安娜死的,可到后来人物自己活动起来,安娜自己选择了死的结局。这故事的意思是,人物一旦进入一定的轨道里,它便会根据自然合理的逻辑自己活动起来,好像它是一个有生命的真人。他们在形貌上、心理上、动机上、逻辑上和我们现实生活中的人非常接近,俗话说的“活灵活现”但现代小说里的人物不是这样的。它的人物全是事先经过抽象归纳的,有定义的。

    有点像我们过去所批判的说法“主题先行”事先有个思想主题,然后为这个思想主题策划图解,这个人物担任什么任务,这个情节又担任什么任务,它是图解式的。它的人物、故事、细节,所有的发生都在事先做过周密的规划,事先规划得非常整齐,有严密的推理过程。

    它是经过概括和归纳的结果,每个人物都不是个别的具体的人性的人,而是普遍性的、规律性的、理性化的人。在这里不是要它去爱、去恨,而是要它表演作家的思想,是作家思想的傀儡。它们都是意图的象征,意图的替身。因此这种故事都是非常不感性的,不是感性的故事,没有写实的面目,它非常理性化,是经过思想的整顿的。我们以前评价某部小说,对这部小说会有很多很多种解释。就像一朵花放在那儿,左看左的角度,右看右的角度。可这里的图景,是一幅装饰画,有很强的对称感、图案感,是经过抽象化处理了的,不是我们在自然里所看到的栩栩如生的一朵花,它是已成定势的画面。就好像很早以前,原始人在陶器上所刻下的雷电纹、绳纹等等图案,这标志着原始人理性思维到达一个高度,他们不是将天上某一朵具体的云彩如实地画下来,而是经过大量的观察,然后归纳成为一幅具有代表性的图案。现代小说也是理性的成果。它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归纳,它不是具体的景象,具体的故事,它是把很多具体的情景总结了以后概括成一个情景,这情景是具有像原始人的雷电纹一样的普遍性的意义。我觉得百年孤独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这一类小说对于分析来说是很方便的,你看我可以把它画成一张图。而对于那一类,以前所讲复活、约翰克利斯朵夫,等等,我却很难把它总结归纳,它们是一幅幅生活的场赴,这些场赴看上去都是没什么用心的,日常化的,活灵活现如我们常说的连着土带着露水这么一捧东西,不是那么容易下定义的。

    而现代小说非常容易分析,只要找到密码,打开机关,便一目了然。

    因此往往给上课提供很好的讲本。

    分析的第二点,我想谈谈现代小说的心灵世界的景观。我的课程是为了证明,小说的目的是要创造一个独立的心灵世界,现代小说心灵世界的景观和以前的古典主义,或我们习惯所说现实主义时期小说的景观大不相同,它们的本质越来越现实。外表的奇特性越强烈,内心越是现实,与古典小说正好走了个对面。古典小说的外壳是现实的,内心却总是有圣光照耀。现代小说则好像不断在往下堕落,就像一艘沉船,圣光照耀的景象是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地平线以下的景观。

    它给我们提供的心灵世界的画面消沉而且绝望,不再有神话的令人兴奋的光彩,我们常常将这命名为世纪末的情绪,我不知该给它命名什么,我只想知道其中的原因。

    我想首先是科学技术的发展。科学技术的发展把神话变成了现实,大自然的威力和英雄主义的伟大都没有了。比如说距离,它实际上是一个有宏伟性质的观念,一千里,一万里,几百万里,这空间如此巨大,是人力根本无法抗衡的,在空间面前你感觉到的是你的渺小,在你自觉渺小的心里会产生英雄崇拜,英雄的观念使我们产生了崇高神圣的美学理想。而现在情形变了,先进的交通工具,火车,飞机,以及现代的通讯手段,一下子把距离缩小了,于是,宏伟感消失了,英雄的观念消失了,崇高美学也消失了。现代社会就是这样一个人类掌握太多技术手段的社会,它解救了人类的现实困境。科学在提高了人类普遍能量的同时,也取消了英雄的概念。科学那么逻辑严密,那么道理分明,我们只要学习,便可掌握它,什么都可解决,不再需要奇迹。

    第三,民主的社会将机会和权益平均分配了,大力发展了个人主义,取消了特权,民众的声音取消了精英的声音。我有一个也许是专断的观点,我以为最适合创造艺术的社会是高度集权的社会,它的社会成员只有两类人,一是贵族,一是奴隶,这两类人都不需要参与物质的分配,前者是有特权,后者是绝对无权,因此他们才有可能避免文化的消费,而积累起精神的果实。比如中国古典文化,它是典型的象牙塔文化,它是以牺牲大多数人的文化而建设起来的高级文化。中国的文字和书面语言极其典雅,它须有极高智慧和教育才可掌握的,它的法则非常模糊,讲的是悟性。所以“五四”的知识分子,高举民主科学的旗帜,其中一项重要运动就是白话文运动,致力于使中国的文字变成大众的文字。而当艺术从宝塔尖走下来的时候,它的圣光便渐渐消失,化为人间的声色。

    现在人人都操纵起思想的武器,思想也进入了一个大众的消费时代。今天这时代,关于人生的良药,简直多得不得了,各种各样的哲学,都是提供你解决人生的问题的,简直像超级市场,你缺什么就有什么。结果是现在的人就像药吃多了,有抗药性了,哪种道理都不太能说服人了。人生哲学的空间全部占满了,已经毫无空地了,就像这世界上的人口一样!问题和答案都有了,剩下的也许只有一个无可解决又无可避免的终极问题,就是死亡的问题。死亡的问题是任何科学都不能解决的问题,对这问题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们只可能谈谈如何对待而已。我们如何对待呢?我们往往是趁早退回去,退到琐碎的日常的问题里去,不去想它,想了没用,就把眼光看着近处,避身在人生的细节中。这是一种很偷懒的办法,妥协的办法。然而退回到日常细节里边,就又生出一大堆鸡毛蒜皮的问题,钱不够用啊,女朋友不理我啊,股票套牢了,房子太小了,等等,不过不要紧,对付这些小问题办法多得很,最简单最方便最不动脑筋的就是:潇洒走一回,把这一切事情都不当一回事,一切都是合理的,正常的,自有它的道理,不必去思索它,只有它的存在是重要的,这种所谓“后现代”观点,简直没有道理可讲,没什么高低上下,没什么是非黑白,人就是不讲道理了。因为再怎么样的差别,结局都是一样的:死亡。什么能是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于是,死亡的问题,终究还是靠死亡自己来解决了。这时候,我们已经比所有的哲学家更聪明了,他们给我们的武器我们掌握得很好,已经可以一下子把他们打倒了,我们已经不需要他们了。在这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的前景之后,其实是极大的虚无。而这些现代小说家,是要比大众更深地陷入这虚无境地的,如同在任何问题上都要超前一样,他们在虚无上也更要超前。如果说,古典主义的作家是在地平线上空创造辉煌境界,现代主义作家则转了个向,在地平线下方开拓黑暗的深渊。我们很难指望他们给我们提供一些更美好的图画。

    在科学与民主的日益进步下,这个世界也安排得越来越合理了,譬如说种族问题、民族问题。民族实际上是人类情感的源泉,中国人有句俗话: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民族是情感的源泉,它和家园、血缘、生命的概念联系在一起。但人类走到今天已经明白了,民族是脆弱的,必须要组织起来,成为国家。否则,国家就不那么可爱了,没什么情感了,它是一种机器性的东西。但我们心里非常明白,人现在都很服理了,我们要强盛、要生存,必须建立和建设健全的国家。

    我们必须承认现实,国家的现实应该讲是非常合理、非常科学的,可人在这种现实面前几乎是没什么感情空间。因此在这种情景下,小说家,尤其是艺术家,他们面对着一个不如人意的现实,那就是严格固定好每个人的位置。在这样一个井然有序,规矩森严,几乎无缝可钻的世界,他们怎样建设他们的心灵世界呢?往往是:回到自然!“回到自然”已成为20世纪一个大主题了,遍及美术、音乐、文学、戏剧,是一个大主题。似乎我们所能看到的最好的景观就是自然的景观了,这是大部分作家在做的事,包括我们中国当代的寻根文学运动,最好的东西就是自然。于是就发生了一个有趣的情形,我们古典的作品,大家看得很清楚,比如希腊神话里,它所创造的人物全都是征服自然的,是反自然的。而今天我们的艺术作品则是回到自然,又走了个反向。但是我以为最好的艺术家也是最苦闷的艺术家,他们非常知道回到自然也不是出路,依然无从建设心灵世界,困难其实还是那些,还是创造力的问题,回到哪里去也不行。他们非常知道“回归自然”这种理想的欺骗性,这种理想有点像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只是应付眼前。然而,在这样一个结构严谨的世界中开辟一个精神的空间,真是很困难。空间全被占领了,我们挤不出空地了。所以这个时代最好的艺术家,往往只能以取消为结果,结果是没有,丧失,什么都丧失掉。

    我觉得百年孤独就是这样一个世界。百年孤独不是在造房子,它是在拆房子,但绝不是像所谓“后现代”那样一下推倒算数,不讲任何道理,它拆房子很有道理、有次序、有逻辑,一块砖一块砖拆给你看。当它拆下来以后你才看到这房子的遗迹。

    我们现在再做一件事:用一句话来描述一下百年孤独,这句话很难说,我想这是不是一个生命的运动的景象,但这运动是以什么为结局的呢?自我消亡。因此马尔克斯在拆房子,拆的同时建立了一座房子,但这是一所虚空的房子,以小说的形式而存在。

    现在,话回到百年孤独,关于百年孤独的一句话定义也基本上出来了。这句话定义就是,一个生命的运动景象,这景象是以自我消亡为结局。这就是马尔克斯的心灵世界,这比托尔斯泰的、罗曼罗兰的、雨果的心灵世界要低沉得多。我现在建议大家再去读一本书,这本书叫幽灵之家,是一个智利女作家写的,叫伊莎贝尔阿连德。这作家在70年代初期出现,对她的评价非常之高,称之为“穿裙子的马尔克斯”我觉得如果你们看了这本书,再来对照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就会发现百年孤独在现代小说中的不同一般,它在现实世界之中陷得如此之深,却依然挣脱着成为一个独立的存在。伊莎贝尔阿连德有一个特殊的政治背景,她的叔父是智利著名的社会党总统,叫萨尔瓦多。阿连德,是在1973年智利政变中壮烈牺牲的。这个伊莎贝尔阿连德的幽灵之家其实是在写他们的家史。你们看过之后会发现这是给一个特殊家族在一个特殊时期里的真实写照,生动可信地记录了它在风云激荡的政治斗争中的血缘传续,爱情悲欢,聚散离合,所谓的“魔幻”性质只是整部小说的一种装饰和气氛。而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却是具有着极大的概括力,它含有一种可应用于各种情景之下的内涵,它的“魔幻”性质担负着给这个独立的心灵世界命名的意义,这是有着很大区别的。

    然后我要像以前一样谈现实世界和这个心灵世界的关系问题。对于这本百年孤独,人们已成定论的总是这么句话:从小镇马孔多的建立,发展直到毁灭的百年历程中,活龙活现地反映了拉丁美洲的兴衰历史。这句话已经可以背得出来了,大家都知道百年孤独是写这个的。我想告诉大家的是:我绝对没有否定它反映拉丁美洲的历史的这种说法,它可能,它一定也是写拉丁美洲的历史,但事实上我们从分析中已经看到它可应用于很多种情况,从宏观上讲,可以是整个人类、整个世界,甚至宇宙的运动,从微观来讲,也可以是一个微生物、一个细胞的生和灭的过程。如果我们承认这一点,就承认了它的独立存在价值了。幽灵之家是用一个特殊家族的历史和命运,反映了智利的历史和命运,典型地、如实地、具体地写了智利从50年代到70年代的遭遇。可百年孤独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你可以找到很多细节说这是象征着拉丁美洲哪一段时期,你可以这么说。我相信作者确实用了拉美的历史作了材料,可他最后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世界却是个独立的世界。我甚至可以说:即便拉丁美洲消失了,可它还在。

    它已完全可以脱离拉丁美洲的现实而存在。我想我们可能对拉丁美洲的历史不怎么了解,可我们可以了解百年孤独。它是以怎样的手法去做这事情呢,说起来很简单,其实就是个提炼和概括。这个过程几乎可称得上是科学的,非常具有操作性,这也就是我刚才所讲现代小说的一个特征。现代小说非常具有操作性,是一个科学性过程,它把现实整理,归纳,抽象出来,然后找到最具有表现力的情节再组成一个世界。这些工作完全由创作者的理性做成,完全由理性操作,因此现代小说最大特征是理性主义。它和以前古典小说不同的地方就是它不那么感情和感性,情感的力量不那么强,但它有理性的力量。这就是对这部小说我要说的。而它的致命的,改变了20世纪艺术景观的缺陷也在此,它终究难以摆脱现实的羁绊。从这点说来,现代主义小说本质上是不独立的。这也是我对现代艺术感到失望的地方,它使我感到,我们已经走入了死胡同,应当勇敢地掉过头,去寻找新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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