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座大宅院。
这座大宅院的门头宏伟高大,围墙丈高。
这座大宅院狼牙高椽,飞檐流丹,亭、台、楼、榭一应俱全。
如今,正值午饭刚过时候。
午饭过了,也就是这家主人歇息的时候。
主人歇息了,下人自当尽量少动静,以免惊扰主人。
所以,这时候的这座大宅院,无论前院后院,几乎看不见人,没有动静。
说看不见人,没有动静,那是几乎,不是绝对。
因为这时候就有一个人在走动。
那是后院一条画廊上,有个人走着,步履轻捷。
这个人,一袭白衣,身材颐长,白面无须,相当英挺。
也就在这时候,一个轻微,但很清晰的话声传了过来:“石护卫,不速之客求见。”
白衣人一怔停步,脸上变色,目闪精芒;难怪,谁能进这座大宅院,神不知、鬼不觉,点尘不惊?他沉声问:“哪位要见石英?”
那轻微清晰话声道:“石护卫前不久在‘高邮湖’见过我,我姓关。”
白衣人石英两眼精芒敛去:“原来是请现身。”
那轻微清晰话声道:“石护卫,我在前面一间房里。”
石英前面两三步那间屋关着门,他一步跨到,抬手推开了门。
这一间,像是一问客房,里头站着个人,可不正是前不久在“高邮湖”见过的那个姓关的?
他闪身进入,道:“尊驾”
关山月道:“我不得已,石护卫见谅。”
石英道:“尊驾不得已?”
关山月道:“我要见石护卫,只好擅入‘总督府’。”
石英道:“由尊驾在‘扬州’的作为,我知道尊驾是个高手,可是没想到尊驾竟能不惊动前后院,进入到此地!”
他可不知道,此地算什么?
关山月道:“高手不敢当,侥幸。”
石英道:“尊驾来见石英,是”
关山月道:“曾记得石护卫之前在‘高邮湖’,提过我‘鄱阳’的故人?”
石英道:“不错,尊驾的‘鄱阳’故人,要石英代为问候尊驾。”
关山月道:“如今我特来致谢,敢请石护卫代为先容。”
石英道:“尊驾要来谢‘鄱阳’故人?”
关山月道:“正是。”
石英道:“尊驾要来谢‘鄱阳’故人什么?”
关山月道:“我认为石护卫那次赶到‘高邮湖’传制台大人手谕,阻止那位总捕抓人,是我那位‘鄱阳’故人鼎力”
石英截口道:“尊驾知道?”
关山月道:“是的。”
石英道:“那尊驾就不该再来给‘鄱阳’故人招灾惹祸。”
关山月目光一凝:“石护卫这话”
真是,石英怎么这么说?
石英道:“为了尊驾,尊驾的‘鄱阳’故人已经招惹灾祸上身了。”
关山月道:“还请石护卫明白告知。”
关山月不明白。
也难怪。
石英道:“石英传的那纸手谕,不是大人亲笔,也就是说,那纸手谕不是真的,不是大人的意思,大人根本不知道。”
关山月神情震动:“石护卫是说”
石英道:“那纸手谕,是有人仿大人笔迹写的!”
关山月道:“是我那‘鄱阳’故人?”
石英道:“不是尊驾的‘鄱阳’故人,是尊驾的‘鄱阳’故人求助于我家公子,我家公子仿大人笔迹写的。”
关山月道:“我那‘鄱阳’故人,求助于制台公子?”
石英道:“尊驾那‘鄱阳’故人,是我家公子的密友。”
关山月道:“原来如此,只是,石护卫说,我那‘鄱阳’故人已然招灾惹祸,但不知”
关山月如今已经知道了,他那“鄱阳”故人,应该是“鄱阳”县那位好父母官的举人少爷董孟卿。
石英道:“手谕是我家公子仿的,我家公子一力承担,但是我家大人知道,仿手谕一事是因你那‘鄱阳’故人而起,震怒之下一并责罚,并打算召来你那‘鄱阳’故人的尊人,将你那‘鄱阳’故人领回管教。”
真要如此“鄱阳县”那位好父母官恐怕够受的。
关山月心神震动,道:“不知石护卫能不能让我知道,制台大人是怎么责罚公子跟我那‘鄱阳’故人的?”
石英道:“我所说的责罚,不过是先叱责后禁闭,算不了什么,真正的责罚,我认为是召‘鄱阳县令’领回你那‘鄱阳’故人,不准我家公子再交往。”
还是真的,既称密友,可知关山月的“鄱阳”故人与总督公子之间的交情是多么深厚,一旦关山月的“鄱阳”故人被尊人领回管教,不准他两位再交往,对他两位的打击,可想而知。
关山月心神再次震动,道:“制台大人是不是已经派人往召”
石英道:“这倒还没有,因为我家夫人拦了,不过,以我看我家夫人终究拦不了,这一两天就会派出人去。”
关山月目光一凝:“制台大人是怎么知道”
石英道:“尊驾不要如此这般看我,不要说我事先并不知情,就算我知道,我也不会禀知大人出卖公子。是那位总捕头,他认为大人不会、也不该下这种手谕,他不必覆命而覆命,当面呈缴手谕,大人这才知道。”
原来如此!
关山月扬了扬眉,目闪寒芒:“公子跟我那‘鄱阳’故人,都还在府里?”
石英道:“都在府里,只是他两位分开禁闭,公子在自己卧房,尊驾那‘鄱阳’故人则在公子书房。”
关山月道:“石护卫,请让我见那‘鄱阳’故人。”
石英道:“尊驾怎么还要见”
关山月道:“石护卫,我更要见,也更该见了,是不是?”
石英道:“可是”
关山月道:“我该为他两位所受的责罚负责,要是他俩再有什么灾祸,我更要负责。”
石英道:“我不知道不说,我既然已经知道了,又怎么敢”
关山月道:“石护卫还是可以不知道。”
石英道:“尊驾是说”
关山月道:“没人知道‘总督府’来了我这个外人,我要是不发话求见,石护卫也不知道,是不是?”
不错,这是实情。
石英沉默了一下,道:“我这就往公子的书房去,到了公子书房门口,我会稍停一下。”
关山月道:“我明白了,谢谢石护卫,请!”
石英没再说话,转身出去了,还随手带上了门。
他仍顺着这条画廊走,往刚才走的方向走,走到这条画廊尽头,折向另一条画廊。
东弯西拐一阵之后,他在一条画廊的一问屋前停了一下,然后又往前走,拐过一处屋角不见了。
石英刚才停了一下的那间屋,两扇门关着,门上上了锁,里头没有动静。
关山月不走前门,走后院,他往后窗进了屋,点尘末惊。
一进屋就看见了,是问书房,典雅,满屋书香。
有个人坐在书桌前看书,是个书生,只是不是董孟卿。
这个不是董孟卿的书生,关山月也不陌生,竟是姑娘董飞卿易钗而弁。
董飞卿很平静地低头看书,也很安详。
关山月怔了一怔,脱口叫:“董姑娘!”
这就是那位“鄱阳”故人。
难道不是?
关山月没想到,怎么也没想到。
董飞卿忙抬头,看见了关山月也一怔,忙站起,一脸惊喜:“你关大哥!”
关山月道:“是的,姑娘。”
董飞卿道:“关大哥怎么到这儿来了?i
关山月道:“我来谢谢‘鄱阳’故人,没想到‘鄱阳’故人竟会是姑娘。”
董飞卿娇靥上掠过一丝幽怨色:“我难道不是关大哥的‘鄱阳’故人?”
关山月没回答是不是,他转了话锋:“谢谢姑娘让我免遭逮捕。”
董飞卿道:“关大哥跟我这么客气,我不知道便罢,知道了怎么能不管?听说总捕头带人往‘高邮湖’去拿一个姓关的,也听说为什么了,我就知道是关大哥。”
关山月道:“姑娘怎么会远从‘鄱阳’来到此地?”
董飞卿道:“制台大人的公子赵文彬赵公子,是我哥哥的文友,跟我哥哥交往莫逆,我也老早就认识了;他中意我,我哥哥也有意撮合,只是我一直没有点头。最近我心情不好,可巧他写信邀约,我也就来散散心。”
她倒是不瞒关山月。
最近心情不好,为什么?
关山月难过而窘迫。
董飞卿转了话锋:“关大哥怎么知道我在书房这里?”
关山月道:“我先见了石英石护卫。”
董飞卿道:“是他告诉关大哥我在这儿?”
关山月道:“是的。”
董飞卿道:“恐怕他也告诉关大哥,我怎么会在这里,门为什么会上锁了?”
关山月道:“是的。”
董飞卿道:“不怪制台大人生气,是我不该要文彬假冒制台大人笔迹下手谕,也连累了文彬。”
关山月道:“姑娘跟赵公子都是为了我招祸,我很不安。”
董飞卿道:“关大哥怎么好这么说,我既然知道了,能不管么?我必得管,应该管!”
关山月道:“姑娘知道么?制台大人要请来令尊领回姑娘,并且不准赵公子再与姑娘交往。”
董飞卿道:“我知道,关大哥不用为我担心,谁叫我做错了事?好在我对文彬也一直没有点头,这么一来也好让文彬死心,只是累及家父跟我哥哥、文彬这两个莫逆之交,我很不安。”
关山月道:“姑娘放心,这件事交给我就是。”
董飞卿忙道:“关大哥不能管,‘漕运总督衙门’还要抓你”关山月道:“姑娘放心,‘漕运总督衙门’抓不了我。”
董飞卿道:“我原也知道他们抓不了关大哥,但是事情闹开了总是不好。”
关山月道:“也请姑娘放心,事情不会闹开的。”
董飞卿道:“关大哥是要”
关山月道:“姑娘不要问,也不要管,交给我就是。”
董飞卿欲言又止,终于没有说话。
关山月又道:“我所以来见,还为别的事!”
董飞卿说了话:“关大哥,还有什么事?”
关山月道:“这件事,我必须让姑娘知道”
董飞卿道:“必须让我知道?关大哥,是”
关山月道:“我必须杀那个总捕头。”
董飞卿一惊,叫道:“关大哥慢慢说。”
关山月又说了一遍。
董飞卿忙道:“是因为他带人赶往高邮湖,要提拿关大哥?"关山月道:“这就是我必得让姑娘知道的道理所在,并不是姑娘已经让我免于遭逮捕了,回过头来还要杀他。”
董飞卿道:“那是因为石护卫告诉了关大哥,那位总捕头怀疑手谕的真假,回来之后,不必呈缴那纸手谕而呈缴那纸手谕,让制台大人得知有人假冒笔迹下了假手谕,震怒追查,害了文彬跟我?”
关山月道:“也不是。”
董飞卿道:“也不是?”
关山月道:“我所以来见‘鄱阳’故人,就是要让‘鄱阳’故人知道,我必得杀那个总捕;而姑娘所说的这件事,是我来到之后,先见石护卫才知道的。”
董飞卿道:“关大哥,那是为什么?”
关山月道:“不瞒姑娘,那个总捕头跟我有仇。”
董飞卿道:“怎么说?那个总捕头跟关大哥有仇?”
关山月忍着,不让悲怒形于色:“是的。”
董飞卿道:“关大哥没有认错人么?”
关山月道:“没有,他叫君天毅,早年在江湖的时候人称‘神剑’,后来任职‘三藩’之中一家王府护卫,人称‘铁卫’。‘三藩’遭撤,他也不知去向,不想如今让我在‘高邮湖’碰见,绝错不了。”
董飞卿道:“关大哥今年才多大年纪,什么时候跟他结的仇?”
关山月道:“他伙同另几个杀了我的义父,那年我十五岁。”
董飞卿道:“原来他也知道关大哥是”
关山月道:“他不知道。”
董飞卿道:“那关大哥当时为什么不杀他报仇?”
关山月道:“当时我不能杀他,当时他带的有人,除非我都杀了灭口,否则我会落个杀官罪名,天下缉拿,不利于我的今后。我也不能伤及无辜,而且当时我有友人在,我更不能连累友人。”
董飞卿道:“对,关大哥不能落个杀官的罪名,那是大罪!可是,关大哥如今杀他,不也会落个杀官罪名?”
关山月道:“不会,我如今杀他,只有姑娘知道。”
董飞卿道:“关大哥就相信我不会出卖关大哥?”
关山月毫不犹豫:“是的。”
董飞卿一阵激动,道:“谢谢关大哥,我知足了,无所求了。”
关山月道:“我也请姑娘从这一刻起,不再提我这个姓关的,甚至从不认识我这个姓关的,也请姑娘告知令尊、令兄。”
董飞卿道:“关大哥这是伯连累董家?”
关山月道:“我不能不防万一。”
董飞卿道:“芸姊姊曾经告诉我关大哥当年遭逢的变故,是不是就是关大哥如今告诉我的同一件事?”
关山月道:“是的。”
董飞卿道:“关大哥必得手刃这个仇人,关大哥只管去报仇,我董家这三口知道该怎么做。”
关山月道:“姑娘,这‘漕运总督衙门’里,已经有人知道我姓关了,我请姑娘从此不再提我,甚至从不认识我,是亡羊补牢,不知道晚不晚,请姑娘千万顾念我这点心意,千万要成全,不要让我有抱恨的一天。”
董飞卿道:“关大哥,我说了,董家三口知道该怎么做。”
关山月还待再说。
董飞卿道:“我不会让关大哥有任何遗憾,更不会让关大哥有抱恨的一天就是。”
关山月道:“谢谢姑娘。”
董飞卿道:“关大哥为我董家想,我该谢谢关大哥。”
关山月道:“姑娘不让我有任何遗憾,更不让我有抱恨的一天,该我谢谢姑娘。”
董飞卿道:“像这样谢来谢去,要谢到什么时候为止?能再见面不容易,说话的时候也不多,不在这上头浪费工夫了!关大哥说,仇人不止一个,芸姊姊当日也是这么告诉我的,不知道关大哥找到几个了?”
关山月道:“连这一个,前后有四个了。”
董飞卿迟疑了一下,道:“关大哥,有那位姑娘的消息么?”
关山月当然知道董飞卿是说谁;心往下沉,但是还忍着不形于色,道:“谢谢姑娘,没有。”
董飞卿看了关山月一眼:“还有仇人没找到不是,关大哥放心,总会有那位姑娘的消息的。”
关山月道:“谢谢姑娘。”
董飞卿道:“我不是安慰关大哥,吉人天相,这么一位善良好姑娘,老天爷会保佑的。”
不是安慰关山月,姑娘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滋味,姑娘自己知道。
关山月再次道:“谢谢姑娘。”
关山月越谢,姑娘心里越不好受,不好受之余,一时就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
其实,姑娘想说的话很多,多得说不完,只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从哪里说?
可是,姑娘知道,绝说不完,也知道,说得再多也没有用,徒增悲伤而已。
关山月说了话:“姑娘,我该告辞了。”
董飞卿忙抬眼,口齿微动,欲言又止。
关山月又道:“事情交给我,请不要以一个来自江湖,去也江湖,终究是个江湖人的人为念,更请珍惜赵公子这位佳朋益友。”
话落,人不见了。
董飞卿没动,也没说话,只是,娇靥上的神色令人难以言喻。
黄昏时候的“运河”在夕阳照耀下,波光点点金黄。
在这金黄的波光里,船只南来北往,穿梭似的。
这是靠在岸边的一条双桅大船。
从这条双桅大船高高的桅杆上所挂的那面旗看,可知这条船是“漕帮”的船。
船上不见人影。
可是,不见人影的这条船上,却突然出现了个人。
这个人就站在船舱前不远处。
是关山月。
只听关山月向着船舱发话:“船上哪位在?不速之客求见。”
船舱里闪出个人来,是个中年汉子,他凝目望关山月,目光锐利逼人:“朋友”
关山月道:“我是贵帮宫老的朋友,有事来见,烦请代为通报。”
宫和是“漕帮”“浙江”这一段的领船,相当于“漕帮”“浙江帮”的第一把交椅,中年汉子不敢怠慢,忙欠身道:“尊驾请舱里坐,容在下通报。”
他抬手往舱里让客。
关山月知道,宫和此刻不知道在哪里,并不一定就在附近,要联络恐怕得费些时候:而且人家“漕帮”联络的方式,不一定愿意让外人知晓,所以他也就没客气进了船舱。
船大舱也大,一般船舱,吃饭、睡觉、待客都在这里,这条“漕帮”的船也不例外,中年汉子把关山月让坐下,倒了杯茶,然后道:“尊驾怎么称呼?”
是得问,不然怎么通报?总不能只说朋友求见。
关山月道:“烦劳就说,前些日子跟宫老见过的,宫弼宫老的朋友,宫老就知道了。
中年汉子应了一声道:“请稍候,在下这就去通报。”
说完话之后,他出去了。
不知道“漕帮”这人是怎么联络的,不到盏茶工夫,关山月就听见有人上了这条船,转眼工夫后就听见了宫和说话:“是关爷么?”
听话声,人已来到舱门外了。
关山月忙站起,道:“宫老。”
宫和进来了,只他一个人,进来就抱拳欠身:“宫和来迟,累关爷久等。”
关山月答礼:“好说,是我来得鲁莽,打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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