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这条路穿林而过,在树林里的这一段,满是落叶,人走也好,车马过也好,尘土扬不起来。
敢说,只要是走过这条路的,不管是谁,只要一脚踏进这片树林,心里会立时觉得好舒服。
没想到这条路会有这么一段,敢担保,只要一脚踏是这片树林,要是能不再往前走了,谁都不想再往前走了。
还是真的,还真有人在这片树林里停下来了。
不敢说这些人是不打算再往前走了,谁能永远停在这儿,不再往前走了?总不能就这么老死在这儿,至少这些人是停在这儿歇息了。
只有这些人,别的人仍然继续在走,继续赶路,许是别的人不能不再往前走,即便是,跟这些人一样,停下来歇,总行-怪的是继续走,继续赶路,没停下来歇息的别的人,不但没停下来歇息,在这一段反而走得更快,只差没跑了,似是恨不得赶紧走出树林,生怕被留住。
这又是什么道理?
看看停在这片树林里歇息的这些人,应该就明白了。
停在树林里歇息的这些人,不算太多,仔细算算,共是九个,清一色的灰衣,八个中年汉子,一个老者。
这九个人穿的不但都是一身灰,而且式样都一样,裤褂儿,腰里禁一条宽约五指的灰布带,脚底下是人各一双薄底快靴,札裤腿,穿着打扮,简单俐落。
这么样九个人,有九匹马,马都拴在树林里,鞍配也都一样。
这么样九个人九把刀,刀都带鞘,分别提在八个中年汉子手里,八个中年汉子站在路旁,面对着路,个个冷肃挺立,老者就盘坐在八个中午汉子之间,一边各四,是个瘦削清癯老者,眼神十足,锐利逼人,相貌挺好,只可惜眉宇间有股子阴鸷之气,他手里没拿什么,可是他面前横放着一把带鞘长剞。
这么样九个人,还能不明白么?明白了,经过这片树林的人看也不敢多看一跟,怎么还会停下来歇息?自是走得更快了,巴不得赶紧走出去说这九个人是停在树林里歇息,只是看这九个人的架式,倒像是在等什么。
谁都看得出来,谁也都明白,既是等什么,这片树林里待会儿就一定有事,这种人的事还一定不是什以好事,谁又不恨不得赶紧走出树林,谁又不生怕被留下。
关山月看见了,他不免也留意了,说留意也只是看了一眼,只一眼就没再看了,他是认为不关他的事,已经有所耽误了,不想再招惹什么了,可是他并没有催马快步,仍然是不快不慢地策马走着。
走着,走着,要到那九个灰衣人之前了、灰衣老得盘坐没动,八名灰衣汉子却突然闪身移到路上,成一字排列,截断了路,拦住了关山月。
没错,是在等什么,等的竟是关山月,要有事了,绝不会是好事。
乱了,已经过去的撒腿往前跑,还没过去的转身往回跑,只转眼工夫,没别人了,只剩关山月跟这九个灰衣人了。
可以停住,也可以不停,不停就得抖缰磕马,飞骑闯过,有这个必要么?没有,关山月选择了前者,勒马停住。
八名灰衣汉子里中间居左一名,冰冷说话:“拦你停住!”
关山月道:“拦我?”
那名灰衣汉子道:“废话!还有别人么?”
没有了,半个也没有了。
关山月是这么想的:“我明白了,你等是‘苗疆八峒’的那个金花一夥”
那名灰衣汉子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
灰衣老者说话了,冷然:“那来那么多废话,告诉他。”
那名灰衣汉子恭应一声,然后道:“我等是司巡抚衙门”捕房的,坐在那儿的那位,是我家总捕。”
敢情是官差,而且是“广东”刁巡抚衙门”的、还下是“广州府”的,有来头儿!只是,这是?
关山月微一怔:“‘巡抚衙门’捕房的?”
那名灰衣汉子道:“正是!”关山月道:“那么诸位拦草民是”
那名灰衣汉子道:“你不明白?”
关山月还真是不明白,要说话。
灰衣老者又说了话,依然冷然:“又废话,告诉他!”
那名灰衣汉子又一声恭应,然后道:“因为你是不良帮派,海盗一夥。”
关山月明白了,道:“这是说‘海威帮’?”
那名灰衣汉子道:“你承认了!”
关山月道:“草民没有承认什么,草民不是‘海威帮’一夥,‘海威帮’也不是海盗。”
那名灰衣汉子道:“我一提海盗,你就知道是‘海威帮’,‘海威帮’不是海盗是什么?”
关山月道:“那是官家说的。”
那名灰衣汉子道:“不错,是官家说的,官家说‘海威帮’是海盗,‘海威帮’就是海盗!你帮海盗说话,不是海盗一夥,又是什么?”
关山月道:“‘海威帮’不是海盗,是实情,难道草民实话实说就是海盗一夥?”
灰衣老者冷笑:“还狡赖,说给他听!”
那名灰衣汉子再次恭应,然后道:“今天早上,你在离省城不远的地方,跟‘海威帮’的人曾经碰过面,可是实情?”
“巡抚衙门”捕房怎么会知道?
关山月微一怔,道:“不错,是实情。”
他没有不承认,他认为这没有什么好不承认的,他也不愿意不承认。
那灰衣汉子道:“那‘海威帮’的人曾说,你帮过‘海威帮’大忙,‘海威帮’一直在暗中照顾你,可是实情?”
看来“巡抚衙门”捕房知道的还真不少,这究竟是
关山月毅然点头:“不错,也是实情!”
那名灰衣汉子道:“‘海威帮’是海盗,你不是海盗一夥是什么?”
关山月道:“当然不是,请容草民”
那名灰衣汉子已转向灰衣老者躬身:“禀总捕,盗犯已供认不讳!”
好嘛!“盗犯”“供认不讳”!
只听灰衣老者冷喝:“拿下!”
八名灰衣汉子齐声恭应,两端两名铮然声中刀出鞘,就要动。
关山月抬手道:“请容草民说明”
灰衣老者冰冷道:“有什么话,等到了‘巡抚衙门’再说不迟,拿下,拿下!”
他挺急的。
那两名灰衣汉子要动。
关山月不再说话,他高坐雕鞍,诤等着两名灰衣汉子扑到。
就在这时候,一声苍劲沉喝传到:“慢着!”
那两名灰衣汉子扑势为之一顿!
灰衣老者脸色为之一变。
怎么了?这是什么人来了?
随着这声苍劲沉喝,一前二后三条人影疾射入林,直落八名灰衣汉子背后,那是一名蓝衣老者跟两名蓝衣人,两名蓝衣人中年,高大健壮,神情冷肃,各提一把长剑,蓝衣老者也魈伟高大,赤红脸,狮鼻海口,一双环眼,相当威猛。
三个人一落地,两名高大健壮蓝衣人左边一名立即扬声冷喝:“‘总督衙门’总捕驾到,还不闪开!”
八名灰衣汉子立即一边各四的退向两边。
灰衣老者却既像没看见,也像没听见,盘坐如故,一动不动。
“总督衙门”的总捕,当然是“两广总督衙门”“广东巡抚衙门”捕房已经由总捕率领来了人,如今又有“两广总督衙门”的总捕带人来到,这是干什么?有必要如此这般劳师动众么?动的还是督抚衙门的总捕,难道“广州府衙”的捕房还不行?
是这样么?可不就没见“广州府衙”捕房的人!
灰衣老者像没看见刚来的这三位,魁伟高大红脸蓝衣老者一双环目却逼视灰衣老者,威棱闪动,冷然发话:“你没看见老夫,没听见老夫手下的话么?”
灰衣老者脸上没表情,阴冷答话:“看见了如何?听见了又如何?”
怎么是这种态度?怎么是这么一句?
魁伟高大的红脸蓝衣老者道:“老人是‘两广总督衙门’总捕!”
灰衣老者道:“老夫是‘广东巡抚衙门’总捕。”
魁伟高大红脸蓝衣老者道:“‘两广总督衙门’比你‘广东巡抚衙门’大!”
灰衣老者道:“我‘广东巡抚衙门’也不比那个衙门小!”
这应该就是督抚不和了,总督、巡抚都是封疆大吏,方面大员,职权平行,几几乎相同,大部份的巡抚都不买总督的帐,总督也拿巡抚没有办法,后此心里的疙瘩其来有自,存在已久,上位者如此,下头这些人还能不各为其主互斗?
魁伟高大红脸蓝衣老者环目圆睁:“这话是你说的?”
灰衣老者道:“不错,是老夫说的。”
魈伟高大红脸蓝衣老者一点头:“好,你胆大,你硬,你跟老夫回衙,对我家制军大人说去。”
灰衣老者冷然一笑:“老夫不过‘巡抚衙门’一个总捕,还不够见你家制军大人的格,况且老夫此刻捕盗公务在身,也没那个工夫去见你家制军大人。”
两位堂堂大衙门的总捕,放着捕“盗犯”的正事不做,一见面就斗这个,也不怕让“盗犯”看笑话,不怕笑掉“盗犯”的大牙!
魁伟高大红脸蓝衣老者道:“你有什么捕盗公务在身了?现今老夫率我‘总督衙门’的人赶到了,这捕盗的公务,自然就是我‘总督衙门’的了,用不着你‘巡抚衙门’的人了!”
灰衣老者道:“谁说的?难不成你‘总督衙门’想抢我‘巡抚衙门’的功?老夫告诉你,我‘巡抚衙门’可是根据‘广州’府衙的上报赶来捕盗的”
魈伟高大杠脸蓝衣老者道:“好叫你知道,我‘总督衙门’也是根据‘广州’府衙的上报赶来捕盗的。”
都是根据‘广州府’的上报,这应该就是两大之间难为小了。
“广州府”这是聪明做法,深谙为官之道,顺了这位的心、失了那位的意,哪一位都惹不起,干脆都上报,让你两个大的斗法,都不得罪,可也会都得罪,滋味不好受,日子不好过,不容易,这也是处在两大之间的悲哀!
灰衣老者道:“奈何我‘巡抚衙门’早到一步,着了先鞭!”
这是实情。
魁伟高大红脸蓝衣老者道:“老天不管你是不是早到一步,着了先鞭,这个盗老夫今天是捕定了,这个人老夫今天也是非带走不可!”
看来是要来横的。
或许是丢不起这个人,尤其是跟头栽在“巡抚衙门”的人手里,回去又怎么对主子交待?
灰衣老者两眼精芒一闪:“难道你真要抢?”
魁伟高大红脸蓝衣老者道:“老夫没要抢,也不懂什么叫抢,老夫只是根据‘广州府’的上报赶来捕盗。”
灰衣老者道:“老夫刚才说了,你‘总督衙门’的人来晚了。”
魁伟高大红脸蓝衣老者道:“谁说的?不晚,你‘巡抚衙门’尚未捕得此盗,在人还没有落进你‘巡抚衙门’之手之前,我‘总督衙门’当然可以捕之!”
似乎也言之成理。
只要是“两广”地方,都是“总督衙门”的辖区,都在制军大人的治下,在管辖的地方捕盗,天经地义,绝对构不成越权,或者是侵犯别的衙门的职权,处得好还可以礼让,处不好还谈什么礼让。
灰衣老者站了起来,眉宇间阴鸷之气见浓:“说得好,那今天你就捕捕看!”
显然,他“巡抚衙门”也丢不起这个人,尤其这个跟头是栽在“总督衙门”之手,何况他“巡抚衙门”是先来一步,更不好跟他的主子交待了。
关山月要是趁这时候打马就走,一定走得了,只是他没有走,他高坐雕鞍一动不动,泰然从容。
魁伟高大红脸蓝衣老者道:“好,老夫今天就捕给你看,来人!”
他背后两名高大健壮蓝衣人恭应声中,长剑出鞘。
灰衣老者及时道:“话说在前头,‘巡抚衙门’今天豁出去了,这名盗犯你敢碰一碰,‘巡抚衙门’不惜流血五步,这个官司你‘总督衙门’等着打!”
摊牌了!
魁伟高大红脸蓝衣老者勃然色变,环目圆睁,须发暴张,厉喝:“莫怀古,你太狂妄、太猖獗”
关山月脸色为之一变,突然说了话:“敢莫是昔日‘平西王府’‘四大护卫’之一的莫老?”
灰衣老者一怔,转望:“你知道老夫?”
关山月道:“久仰莫老大名,莫老之威,震慑黑白两道,自从受聘为‘平西王府’护卫,江湖无人敢近‘平西王府’百丈之内,谁不尊仰?”
这话受用,灰衣老者莫怀古脸色好看多了,眉宇间的阴鸷之气也淡了不少:“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竟然也知道老夫。”
谁都爱听好听的,谁都爱戴高帽子。
只是,关山月怎么会在这时候说这种话?
魁伟高大红脸蓝衣老者冷笑:“你是‘海威帮’海盗一夥,罪大恶极,说好听的是没有用的。”
那位昔日“平西王府”“四大护卫”之一,今日“广东巡抚衙门”总捕的莫怀古脸色为之一变。
关山月转脸向魁伟高大红脸蓝衣老者说了话:“草民说的是实情实话,凡江湖人应该都知道草民所言不虚,不是说好听话”
莫怀古的脸色更好看了。
关山月接道:“草民一向说实话,草民还要再说句实话,草民认为尊驾你不必争,不必抢,草民不管‘总督衙门’、‘巡抚衙门’孰大孰小,以草民看‘总督衙门’不比‘巡抚衙门’大,‘巡抚衙门’也不比‘总督衙门’小,草民只知道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所以草民该跟这位莫老走!”
魁伟高大红脸蓝衣老者为之一怔。
莫怀古也脸有诧异色:“你怎么说?”
本来就是,关山月怎么会说这种话?
关山月道:“草民落进哪个衙门手里都一样,草民只是说句实话,说句公道话。”
莫怀古微点头:“说得好!”是么?有这种事?还有待捕的盗犯从容泰然的表示意见,应该遭谁捕,应该落进谁手,跟谁走的!
还真有,眼前不就是一桩么?
这种事恐怕从盘古开天到今天之前,还没人见过!
只听莫怀古又道:“那你就跟我‘巡抚衙门’走吧!”
关山月道:“理应从命!”
刚才还坚决认为“海威帮”不是海盗,他不是海盗一夥昵,如今不但能走不走,不但认为他该落进那个衙门,还“理应从命”他这是怎么了?难道真有话进“巡抚衙门”再说,难道真认为“巡抚衙门”会听他的,还他清白,放他走?
莫怀古那里扬声冷喝:“还等什么?押盗犯回衙!”
听了半天好话,还是“盗犯”还得押回衙,还真如那位“总督衙门”总捕所说,说好听的没有用。
本来就是,这是抓海盗一夥,没听那位“总督衙门”总捕说么,海盗一夥,罪大恶极,莫怀古他有几个脑袋多大胆,听几句好听的就作罢,一旦让人知道,他吃罪得起?那位“总督衙门”总捕会放过他才怪,非告发他不可!
八名灰衣汉子恭应声中急忙去牵来坐骑。
魁伟高大红脸蓝衣老者暴喝:“慢着,老夫看谁敢动!”
那神态、那喝声,还真唬人,八名灰衣汉子不是莫怀占,一时还真没敢动。
莫怀古冰冷道:“苗如山,你想怎么样?”
魈伟高大红脸蓝衣老者姓苗,叫苗如山,他还真像座山。
只听他道:“老夫想怎么样?老夫还正想问你昵?你跟这盗犯,这算什么?串通好了?天底下哪有这种事”
莫怀古道:“怎么没有?眼前这不就是一桩么?”
苗如山冷怒而笑:“少跟老夫来这一套,老夫告诉你,今天你‘巡抚衙门’休想带走这名盗犯,碰一碰都不行。”
莫怀古阴冷道:“今天我‘巡抚衙门’若是非要带走这名盗犯不可,你又怎么样?”
苗如山咬牙切齿,须发怒张:“老夫借你一句,老夫不惜血流五步,这官司你等着打。”
看来都能不惜硬干。
莫怀古两眼冷芒一闪,点头:“好”关山月说了话:“莫老,能容草民跟这位苗总捕说句话么?”
一定能。
莫怀古收住了他要说的话,道:“你说!”
一看,是不是!
关山月转望苗如山:“苗总捕,草民进一句逆耳忠言,‘总督衙门’跟‘巡抚衙门’若是非闹到以武相向,血流五步不可,以眼前实力看,‘总督衙门’不见得能胜过‘巡抚衙门’,真要到了那地步,草民这个盗犯会义不容辞的出面作证,草民不必昧着良心作伪证,只要实话实说,这场官司,‘总督衙门’也末必赢得了,草民奉劝苗总捕明智三思”
莫怀古仰天大笑:“说得好,说得好!”苗如山激怒,暴叫:“大胆,你”关山月淡然道:“苗总捕纵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制军大人着想!”
为主子着想,不就是为自己着想?这一句恐怕正中每一个为官者的要害!
苗如山立即怒态收敛,默然未语,但一张脸胀得更红、神态吓人。
也难怪,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可又不能不忍,这滋味不好受。
关山月转回头向莫怀古:“莫老,走吧!”
莫怀古得意地看了苗如山一眼,两声冷笑,陡然断喝:“走!”
他跟八名灰衣汉子翻身上马,带着四名灰衣汉子走前头,让关山月跟着,另四名灰衣汉子跟在关山月后头。
很明显的,这是押着关山月,不过,这种押法客气多了。
照苗如山的说法“海盗一夥,罪大恶极”押这种罪大恶极的犯人,不但一不用手铐,二不用脚镣,还可以骑马,简直绝无仅有,恐怕也是自盘古开天,到今天之前,从没有过。
谁说说好听的没用?还是有用,而且,愿意跟“巡抚衙门”走,不跟“总督衙门”走,三言两语就让“总督衙门”乖乖放弃,让“巡抚衙门”抢得这桩大功,莫怀古不但面子十足,也替主子担了功、争了气,对这个盗犯自是另眼看待,特别宽厚。
十人十骑走了,很快的出树林不见了。
苗如山砰然一声跺了脚,恨不得把地跺出个大洞来。
他虽没跺出洞来,在近的树却震得扑簌簌一阵响,叶子掉落不少,此老的修为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