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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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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八二八年伦敦

    结果,想要自己的脸永存不朽的,不只法国的贵族。刚在皇后广场一栋简单的城中住宅安顿下来不过一个星期,黎柔已开始工作,春天、夏天、秋天随之过去,她的工作既多又密集。作画使得她没有社交生活,但即使不作画也不会有吧。她在伦敦的雇主,社交地位都比巴黎的更高,一名女性画家在这个社会根本微不足道;而樊世日益恶化的浪荡行径,当然更无助于提升。

    他还是有很多朋友,英国上流阶级也生产许多浪子。但他们很少邀请他去他们的家,或值得尊敬的场所与他们的女眷吃饭或跳舞,而除非很少的例外,社交圈当然不可能只邀请妻子出席。

    反正黎柔也忙得无暇顾及这些,她甚至没有时间感觉孤单,或替樊世每况愈下的行为担心。无论如何,与世隔绝使得她更容易感觉自己跟他的缺点及恶行无关。

    至少在这一年圣诞节的前一个星期时,她是这样想的,直到薛本尼伯爵走进她的画室。伯爵夫人是她最近的雇主.而伯爵本人则常跟樊世一起玩乐。

    画像今天早上才刚完成,颜料都还没有干,但是他坚持要拿,而且马上用金币付了她的酬劳。黎柔无话可说,只能交出画像任其处置。她随即目瞪口呆地看他拿出一支装饰在领巾上的别针,对着妻子的画像冷酷而愤怒的刺了进去,并将整张画完全撕毁破坏。

    黎柔的脑袋终究没有呆掉。她很清楚他破坏的并不是她的作品,而是他显然红杏出墙的妻子。黎柔也不难猜知,樊世想必就是罪魁祸首,而且这一回恐怕超过了危险的界线。

    她也无比清楚地看见,把丈夫阻隔在她生活之外的墙,也从此被推倒了。樊世这回得罪薛本尼伯爵,已经危害到她使她进退不得。她若继续跟他在一起,不断的丑闻会拖垮她的事业;然而,她若离开,他也可以将之完全摧毁。他只需透露她父亲的事,她就完了。

    他从未公然威胁她,那是不必要的。黎柔对于“他的规矩”清楚得很,他不强迫她同床是因为跟她打架太麻烦。然而,她仍然是他专有的财产,她不能跟别人睡,当然她更不可能离开。

    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力躲开。

    毁画的事她什么也没说,并但愿薛本尼为了自己的面子也三缄其口。

    她不再替人画像,对外宣称她太累了,需要稍事休息。

    沉醉在酒乡与鸦片烟雾中的樊世根本毫无所觉。

    这年的圣诞节,他送她一对红宝石与钻石的耳坠,她尽责地戴了一个小时,他一出门就马上拿下来丢进珠宝盒里,陪伴过去九年来他送的那些昂贵但毫无意义的各种玩意儿。

    新年夜,黎柔受菲娜之邀前往她十位手足之一的伍菲利在肯特郡的庄园。新年当天回来时,黎柔一进门就听见樊世生气的大骂是谁让仆人休假。她上楼想去他的房间提醒他,现在是新年。毫不意外地,她远自门槛就闻到冲鼻的酒味、烟味和香水味,看来他也自有一套庆祝除夕的方式。

    这一切让她作呕。黎柔于是离开屋子,外出散步。从奥蒙街走上康杜街,再到弃婴医院。医院后有两处墓地,分别给邻近两个教区的人使用。埋在这里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所以她常来这里,这些伦敦居民甚至不能拿回忆来干扰她。

    大维找到她的时候,她大约已在这些墓碑之间漫游了一个多小时。艾凡瑞侯爵殷大维是兰福特公爵的继承人,年方二十四岁,英俊、富有且聪明,却是樊世最忠诚的追随者之一,这使得黎柔非常焦虑。

    “抱歉来打搅你,”他们寒暄过后,大维急急地说。“樊世说你出门散步,我就猜想你可能会来这里。”他灰色的眼光看向别处。“我来道歉,我答应你要去伍菲利的家,却没能赶去。”

    她早已知道,相信他的承诺是自己太傻。邀他去伍家,只是希望大维能跟值得尊敬的人展开一个新的年度,也或许能认识谈得来的女孩,或较为规矩的男性朋友。

    “你没有出现,我并不惊讶,”她生硬的说。“以你的标准,那里的娱乐或许太不够刺激了。”

    “我生了病,”他说。“在家里休息。”

    她告诉自己,何必把同情心浪费在一心只想自我毁灭的年轻傻瓜身上,然而她的心还是软化下来,态度也不再那么严厉。

    “我很难过你病了,”她说。“但我的愿望也算达到,至少有个晚上你没跟着樊世一起瞎混。”

    “看来,你宁可我多多生病。我必须去跟我的厨子说,以后只煮会让我消化不良的东西让我吃。”

    她往前走,一边摇头。“你实在让我非常苦恼,大维。你唤醒了我的母性本能,让我担心你,我以前一直很为自己一点母性都没有而自傲呢。”

    “那改称为‘父性本能’好不好?”他笑着赶上来。“我会更喜欢,比较不伤我的男性自尊,你知道。”

    “这只是观点的问题。”她说。“例如,我就从没看过我的朋友菲娜理会她那些兄弟的男性自尊,她要他们怎样,每个人都乖乖听话,包括那个连她母亲都束手无策的诺伯瑞爵爷,而他还是她的大哥呢。”她指责地看看大维。“我的关心绝对是妈妈型的。”

    他的微笑不见了。“伍家不是好例子,而是个例外。每个人都知道凯洛夫人是真正的一家之主。”

    “而你太男性至上,觉得女性担任一家之主不好?”

    “完全不是。”他干笑一声。“我觉得不好的是,当你原本应该跟我调情的时候,却只谈伍家的事。我们在一座坟场里面,还有什么比这更病态又浪漫的事?”

    他是少数她愿意跟他调情的人,因为他很安全。她从不曾在他年轻英俊的脸上看到任何欲望的暗示。

    “你早该知道,艺术家是世界上最不浪漫的人,”她说。“我们只制造浪漫,别把作品跟作者搞混了。”

    “我懂了,我必须变成一管颜料,甚至空白的画布,让你把我制成你想制造的任何东西。”

    我正在跟一位美丽的女人跳舞,可是在她眼中,男人跟画架相差无几。

    她呆立于原地,想起:低沉、充满暗示的声音,碰撞的力道,被男性力量所摧毁的意识那凌驾的力量那热。

    “毕太太?”大维忧虑的声音传来。“你不舒服吗?”

    她推开那些回忆。“没有,当然没有,我只是有些冷。没想到这么晚了,我该回家了。”

    一八二九年一月中英国苏瑞郡

    亚穆在诺伯瑞爵爷府拥挤的舞厅前暂停片刻,那已足够他知道猎物在哪里。毕黎柔站在通往阳台的那排落地窗附近。

    她穿一件镶着深蓝色细边的铁锈色礼服,斑斓的头发随兴地盘在头顶,似乎随时可能掉下来。

    亚穆心想她是否还搽以前那种香水,或者又有了新的组合。

    他不知道他会喜欢哪一种。对她的很多事情,他都无法决定,而这令他心烦。

    至少那惹人厌的丈夫不在这里。毕樊世可能正在伦敦某个妆太花、香水又太浓的荡妇的腿间,或某个不知名的鸦片馆。根据最近的报告,自从搬到伦敦,他的品味、身体和智力都急速下滑。

    这正是亚穆所预期。被迫割舍他恶名昭彰的小帝国之后,毕樊世正迅速下沉,他再也没有能力或意志力重建像“二八”那样的企业,尤其亚穆运用各种力量,让他毫无后援。

    毕樊世匆匆抛弃在巴黎的那家风月场所,由亚穆悄悄接手并将之彻底解体,各国政府不再饱受种种复杂问题的困扰,而毕樊世除了烂死,已经没有其他的路。

    相较于被毕樊世毁掉的生命,以及他所引发的恐惧与苦难,亚穆认为唯有痛苦与缓慢的死亡:死于淫乱及其带来的身体疾病,以及鸦片之毒缓慢侵蚀其心智,的确是这猪猡罪有应得的死法。

    然而,他的妻子则是另一回事。亚穆没想到她会跟随丈夫离开巴黎。毕竟,他们的婚姻早已有名无实。毕樊世承认他们五年不曾同床。他的碰触会引发暴力,他说。她甚至威胁要杀他。他把这件事当成笑话,还说:一个不来,要来的多着呢。

    没错,亚穆心想,如果你要的只是普通女人。然而毕黎柔呃,这个嘛,是一个大麻烦。

    一边思考这个麻烦,艾司蒙任由主人带着他四处介绍。终于在见过也许数百人之后,亚穆特许自己再看阳台那边一眼。他瞥见一抹铁锈色,但看不见毕夫人,她像往常一样,被许多男人团团围住。

    他所见过、唯一会到她身边绕一绕的女性,只有凯洛夫人,可是根据主人诺伯瑞爵爷说,菲娜尚未抵达。毕黎柔昨天跟凯洛夫人的一位表妹先到这里。

    亚穆不知道毕夫人是否已经看见他。看来还没有。一个黑发的笨蛋挡在他们之间。亚穆希望他滚到地狱去,但他只是转头跟朋友说话。这时毕黎柔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舞厅、扫过亚穆再回来她的姿态定住。

    亚穆并未微笑,即使他的生命仰仗着这一笑。他十分清楚地觉察到她的一切,即使远在半个舞厅之外;他觉察到她认出他时的惊讶,以及因此而在心里掀起的巨浪。

    他以周遭旁人毫无所觉的圆滑悄然离开那个谈话团体,并以同样的技巧对付围在她身边的男人,直到打进圆心,靠近下巴高抬、身躯笔直的毕黎柔。

    他微微鞠躬。“夫人。”

    她快速而不悦地曲膝为礼用法文说:“先生。”

    她向附近的人介绍他,声音因为压抑的情绪而微微抖动,而当四周的崇拜者一一溜开时,她丰满的胸脯似乎也微微抖动。然而,她不能逃走。亚穆一直与她交换着空洞的社交言语,直到最后只剩下他在她的身旁。

    “希望你那些朋友不是被我赶走的,”他装出惊讶的样子,看看四周。“有时候我会得罪了人而不自知,也许是我的英语还不够达意。”

    “是吗?”

    他的目光回到她身上。她正以画家的专注,穿透似地研究着他的脸。

    他逐渐有些不安,而这令他生气。他不该有这种感觉,然而她令他不安已经太久,使得他的情绪变得十分敏感。他也用同样足以令人冒火的凝视盯着她。

    她的脸颊出现一层薄薄的粉红色。

    “毕先生应该很好吧?”

    “是的。”

    “希望你的工作也很顺利?”

    “是的。”

    “你目前住在伦敦?”

    “是的。”

    短促而严厉的答案说明他已经把画画完全赶出她的脑海。这样就够了,他微微一笑。“你大概希望我滚到地狱去?”

    粉红色变深了。“当然不是。”

    他垂下眼光看向她戴着手套的手,她的右手大拇指一直不安地摸着左手腕。

    她顺着他的眼光往下,双手的小动作马上停止。

    “我认为自从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希望我滚到地狱去,”他说。“我甚至猜测你们逃到伦敦,是不是因为我。”

    “我们没有‘逃’。”她说。

    “然而,我还是觉得受到些许冒犯。你们什么都没说,连送个信通知一下都没有。”

    “我们没有时间跟所有的人道别,樊世很急”她的眼神开始充满戒心。“他一旦决定就不允许任何事耽误他。”

    “你答应替我画像,”他轻声说。“我非常失望。”

    “我相信那失望应该过去了。”

    他靠近一步,她没有移动。他将双手背在身后,微微低下头来。

    香味幽幽传来,还是以前记得的味道,还有以前记得的紧张:相互间的拉力和抗拒。

    “嗯,光为了画像,就足够让我来到伦敦了,”他说。“至少这是我跟你迷人的朋友凯洛夫人说的。所以,她同情我了,不只邀请我前来她的家人所住的这风景如画的庄园,还派她的一个兄弟陪着我,怕我迷路呢。”

    他抬起头,在她金色的眼中看见各种情绪在其中翻搅:愤怒、焦虑、怀疑还有一些无法解读的东西。

    “看来迷路的反而是菲娜,她早就该到了。”

    “真可惜,她要赶不上跳舞了。音乐已经开始,”他看看四周。“我以为会有许多英国绅士赶来带走他的舞伴去跳第一支舞。”他回身面对她。“一定有人邀了你吧?”

    “我很清楚自己的能耐。如果现在就开始跳,很快就会阵亡。我只答应了四支舞。”

    “五支。”他伸出手。

    她注视着那只手。“稍后吧或许。”

    “稍后你会推辞,”他说。“你会说脚痛啦、太累啦。何况我也可能太累,因而行差踏错。我记得曾经跳错,后来就没再跟你跳过舞。”他的声音放低。“你不会是想要我诱哄(译注∶coax温和圆滑但善意而有耐心的诱导)吧,我希望?”

    她握住他的手。

    “今天早上?”菲娜重复黎柔的话。“你不可能是认真的,你刚来还没两天,何况我才刚到。”

    “你应该早一些来的。”黎柔将铁锈色礼服放入皮箱内。

    她们在黎柔暂住的房间,时间是早上八点,舞会虽然到接近清晨才结束,但是黎柔已经得到充分的休息。她睡得像死人一样,而她一点也不惊讶。她上床时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五年的苦力,而艾司蒙就是她的工头。整个晚上就像是一场战役,事实上,如果他们拿起武器、公然开战,她反而欢迎。当你面对的只是影子、隐喻和暗示,这种仗要怎么打?他怎么可能在一切的行为举止都如此完美合宜时,却让她感觉这么不合宜的燥热?

    菲娜在床边坐下来。“你在躲避艾司蒙,对不对?”

    “好吧,对。”

    “你真是个傻瓜。”

    “我应付不了他,菲娜。他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他超出任何人的能力范围。樊世说得很对。”

    “樊世是沉浸在酒缸中的烂人。”

    黎柔卷起一件衬裙,塞入皮箱角落。“但是他很会看人。”

    “他是嫉妒,因为艾司蒙是他所没有的一切,或者是他本来可以有、可是被他随手虚掷了。那无赖根本配不上你,从来就配不上。他根本不值得你付出任何忠诚,你早就该有一位情人。”

    黎柔看了朋友一眼。“你有吗?”

    “没有,但那是因为我没有遇上合适的人,而非遵守某些愚不可及的原则。”

    “我不要作任何人的妓女。”

    “‘妓女’是来自男人角度的名词,”菲娜说。“而且只用在女人身上。男人胡作非为就只是浪子或花心,说得多么冠冕堂皇;同样的事情,女人如果做了,就成为妓女、婊子、荡妇恶,名单还没完没了。我曾经算过,你知道吗?英语中对于追求享乐的女人的词,十倍于男人。这很值得思考。”

    “我不必思考,也不想思考。我才不管妓女是什么,我只是不希望自己堕落到樊世那样的层次。”

    菲娜叹口气。“你跟你可爱的伯爵连调情都还谈不上,”她耐着性子说。“何况,他也不曾硬拉着你上床,亲爱的。我向你保证,我哥哥的家人都很可敬,你就住满原先计划要住的一个星期吧,我保证不会有人把你当白人奴隶卖掉。”

    “不行。因为他太诡计多端。我没有唉,我该怎样解释?”黎柔拂开脸上的头发。“你真的看不出来?这方面,樊世真的说得很对。艾司蒙与人相处有一种特别的方法,就好像噢,我不知道,好像一种催眠。”

    菲娜的眉毛扬了起来。

    黎柔无法责怪她,这种话真的有点疯狂。她坐到朋友身边。“我打定主意绝不跟他跳舞,”她说。“那是世界上我最不想做的事。然后,噢,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可笑,但真的不可笑。他威胁要‘诱哄’我!”

    “诱哄?”菲娜面无表情的重复一次。

    黎柔点头。“转瞬间,‘诱哄’变成世界上我最不想要的事。”她垂眼看见右大拇指揉着左手腕,眉头皱了起来。他甚至注意到这个。她相信任何事情都逃不过他的观察,尤其是任何会泄露内心机密的事。这个小动作让他知道她很不安,他马上加以利用。他用“诱哄”威胁她,就是因为他很清楚他做过的“诱哄”让她很害怕。

    “我认为问题不只是艾司蒙,”菲娜说。“你的神经好像全都露在外面,而这大部分是因为樊世的行为,此外你也工作过度,一如你几个星期之前宣布的。”

    “我已经不再关心樊世的行为,如果让他的情绪影响到我,我会疯掉。我知道鸦片和酒使他那样,所以不再理他。神经露在外面的人是他,只要他别靠近画室,他要拆了房子我都不管。其实我也很少看到他,那些支领不少薪水的仆人很懂得马上替他收拾善后。”

    “都这样了,你还宁可回去?当你可以把伯爵绕在小指头上玩的时候?”

    “我强烈怀疑那位先生由得了任何女人耍弄他,那应该是相反的情况。他要做什么没人阻挡得了。”黎柔起身,又开始收拾东西。

    不管菲娜如何抗议,她仍在半小时内收拾停当,随即坐入出租马车回返伦敦。

    她在午后不久到家,换下旅行装、穿上平日的家居服并罩上围裙后,即大步进入画室。直到这时,她才敢把在诺伯瑞庄看到艾司蒙伯爵至今、累积在心中的情绪释放出来。

    幸好,她不必决定要画什么。她走前正在画一幅静物,除非特别指示,女仆从不准进入她的画室做清洁工作。

    那一堆瓶子、罐子和杯子似乎杂乱无章,却是画者最理想的练习。你必须去“看”全然专注地看,然后把你看到的画出来。

    她看着、专心看着,她开始调色、下笔,画出一张脸。

    她停下来,难以置信地凝视着画布。她急于逃开的那人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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