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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眸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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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廊外的世界落雨纷纷。沉寂的环境中,水是惟一的音色。橘逸势坐在廊上,任凭雨水零星飞来,溅湿他的衣袖、额头。老旧木地板上搁置着一壶梅酒,一盘残棋。黄昏的雨中,他独自静坐,凝望院落。雨滴洋洋洒洒,如一场白雾浸湿整座庭院,浸透他的心魂透过醉眼,仿佛看到有人正擎一柄红伞,攀然回首,在雨中,春水般的眸穿透如水烟岚,向他温柔浅笑却是要离他远走

    他已经忘记了,那是多久以前的往事。自那个人离开之后,他再也没有过过一次生日年华的流逝,悄无声息,白驹过隙,似水无痕。对岁月而言,个人,不过是转瞬便被抛弃于脑后的沧海一粟。而对被留下的人来说,曾经存在的温度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抹杀的记忆

    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是个时常微笑的男子,有着浓浓的书卷气。

    鼻节修长瘦削结实的手很适合竹制的刀具,不肯离手的,却时常是古老的书籍。

    “逸,你知道吗?有个地方叫做中国。”

    “中国?那是什么?”

    “似乎是离蓬莱很近的地方。”

    “蓬莱是什么?”

    ‘嗯,似乎是有仙人居住的地方”

    “祖父,”孩子睁大骨碌转动的眼睛,不满地抗议。“为什么都是似乎?”

    “因为”男人为难地蹙起眉“祖父也没有去过啊。惟一能确定的是那里有很多的书吧。”

    得出这个结论,男人便充满向往地微笑起来。偏着头,神往地看着天空“真好,大唐,开满文化之花的国度,好想去”

    “那么,明天我们就去吧。”孩子搬指计算着“用牛车的话,大概要走三四天吧。比上次我们去看姑姑的路还要远吗”

    “呵呵”男子愉快地笑了,眼睛弯弯地像两枚一半的月亮“傻小逸,那可是花三个月也不一定能到的地方呢。”

    “喔”孩子失望地拖起长音“那祖父要答应我,不可以一个人偷偷去哦,那么远的地方,小逸一定要和祖父一起去。”

    “到那时,你会想母亲而哇哇大哭的。”

    “才不会,人家只要和祖父在一起就好了。”那种丈夫才死就丢下儿子改嫁,老死不相往来的女人才不是他的母亲,他也不要理睬她!

    “唉”伤脑筋地注视了他半晌,男子微微地笑了,弯腰抱起他,望向庭外微雨的黄昏“小逸,人类是很脆弱的生物,所以最好不要对某人产生特别执着的感情。因为,那个人,一定无法永远停留在你的身边”

    他下意识地拉紧祖父前胸的衣襟,紧张地问:“那祖父呢?祖父也不行吗?祖父也会离开我吗?”

    男子沉默半晌,然后笑了,那是一个混合了雨水的潮湿,有着苦涩味道的笑容,奇妙地伴而来的话一并烙印在他的记忆里。

    祖父说:可以的话,还是不要有爱就好了没有爱,其实也可以活下去。看看书,下下棋,做什么都好。只要懂得不去执着,就会省略很多烦恼

    祖父一直凝望着院内的青松,或许因黄昏的缘故,一向清瘦的脸上,竟闪过一丝黯淡。小小的少年,并不明白,那个黄昏,祖父说的话具有什么含义,他只是近乎直觉地感到了一阵不祥因而更紧地搂住祖父的脖子。

    天真的以为这样抱紧一个人,对方就不会消失。

    “答应我哦!不可以趁我睡觉的时候,一个人悄悄跑去大唐!”急切地要一个承诺,只要看到对方微笑的允诺就会觉得安心。

    可是,男子微微地笑着,抿得紧紧的上扬的唇,不肯说出无法实现的诺言。

    “所谓约定,是一生只能和一人做的事情。所以对不起,祖父的一生已经给了某个人,便只能用来为他而活。但那个人,却不是你”他听了后,觉得既气恼又嫉妒,愤愤地敲着祖父的胸“那个人是谁?比起小逸,祖父还更喜欢那个人吗?”

    男子失神地望向东边,云层很低,有着阴郁浓重的色彩,院落静得出奇,只有水滴掉落的声音。

    “那个人啊,”男子的声音微微的战栗,叹息般地说着“是个会为了保护自己,随时出卖我的人”

    “什么?”即便是小小的孩子,也懂得愤慨“这么烂的人?”

    “是啊”男子低叹着“很烂很烂,可以为了权势出卖他的一切,情形一旦不利就像变色龙一样丢掉尾巴,保存自己。什么人也上不了他的心。除了自己就谁也不会爱。”

    “这、这样的人竟然比小逸强吗?”他大叫起来。祖父好过分!

    男子无言地转过头,望着他,缓缓闭上清澈的眼睛“是啊,就是那样。”

    他觉得气恼又伤心。但他知道祖父从来不会对他说谎。哪怕一句谎言也不讲,而这,就是祖父对他的爱

    可以的话,什么人也不要去爱。说着这样的话的祖父,却是个很多情的人。

    但他从不曾流泪,总是微笑着,哪怕是用微笑的表情说出令人难过的事实。

    为了另一个人赌上自己的一切,即使那个人对此完全不放在心上,也不知感恩。但还是坚持着默默的付出,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橘逸势没有来得及问

    “橘奈良!”

    敲门声敷衍地响了几声之后,有人傲慢地冲了进来,睥睨轻慢地望着站在廊檐下听雨的男子。

    “这位大人,你有事?”

    祖父不疾不徐地问着,将他护在身后。他躲在祖父背后,看到身子站得稳稳的祖父,放在后面的手却在轻轻地抖着

    “你这么神通广大,还能不知道是什么事吗?”来人轻狂地笑了。敢对祖父这样讲话的人并不太多,他不知道这个人为何竟如此无礼。

    “嗯,好吧,”祖父越过他,穿透一重一重的门,看到了自己的结局,他还是挂着浅浅的笑“请让我先换一件衣裳,还有,别吓到我家的孩子。”

    “祖父!”他怯怯地拉拉祖父的衣摆,到底

    “不要怕。这是与你无干的事。”祖父笑了笑,摸摸他的头,然后转身回房。

    他站在廊檐下面,没有淋到一丝雨,可是还是环抱住双肩,感到了由内泛起的冷意。就像是如烟的雨已侵袭浸透他的身体,连同心也泡在发白的雨雾中,缓缓下沉。

    “橘逸势。”

    仿佛过了很久,直到有人从后面喊他的名字,他才下意识地转过头。

    祖父换了青色的衣服,拿着一柄伞,正微笑地看着他。他有些发怔,不明白她父为什么喊他的全名。

    “从今天起,你就长大了。”祖父温柔地说着“以后就要学会保护好自己。除了你,谁也别去在意。那样的话,你才能活得更长久。”

    “祖父?”

    他质疑地发问,而祖父已经调过头,走向茫茫烟雨的世界。

    他注意到祖父打了红色的伞,红,不吉利的颜色。

    “祖父!”忽然意识到什么的他大踏步地追上去,踩出朵朵银色的水花,不顾一切地紧紧拉住祖父的衣袖,惶恐地大喊“你要去哪里?你不带小逸一起去?”

    祖父轻笑一声,抬起伞,细长的眼,是春水般的笑意“我要到远方去。”

    优雅的祖父,坚毅的祖父,是个没有眼泪也不懂后悔为何物的男子。他就这样,打着红伞,跟着宫里来传命令的人,绝尘而去。

    那个远方,不是祖父心心念念繁华绮丽的大唐,那个远方,只有黑暗且一去不返。

    有关祖父的事一时间沸沸扬扬。有人说他因为想撤换天皇而获罪。但于少年而言。祖父只不过是去了远方。

    去了一个再也不用为明知不值却还是选择付出一生的人伤心并微笑着的远方

    祖父微微地笑着,总是微微地笑着。需要多少坚强才能支撑起那个永不凋零的微笑?小小的橘逸势一点也不了解,并且终生也不会了解。

    对橘逸势来讲,没有一往无回的爱情。付出多少,他一定就要收回多少。只是一个人一味地对某人好,单纯地不需要任何回报,被践踏也还是微笑那种事,他绝对做不到

    不要有爱比较好,其实一个人也对以活下去

    那是多久以前,那个人说过的话,为什么在这个同样下着雨的黄昏,他竟会看到早该消失的幻影,想起不愿回想的往事。是因为出现了某个将要打破他生存习惯的人吗?

    是因为那个说出“我想要得到你的一切”的少女吗

    庭前挺拔的苍松,记载岁岁年轮。渐变的是朝夕,还是人。

    站在祖父当年站立的廊檐之下,透过同样茫茫的黄昏的烟雨,眼中所望的是否是同样的风景。为什么,他还是无法体会祖父的感情。

    每一个人,都只可能成为自己。即使祖父还在,也一定无法给他,他想要的答案。

    可以的话,还是不要有爱就好了没有爱,其实也可以活下去。不执着,就会省去很多烦恼。他一直是照着祖父的话如此生活,但为什么他的心却像是破开了一个大洞,没有办法修补,每当有风吹来,他便觉得异样的寒冷智子说过,人的心不管有多空,只要人还活着,就一定能找到想要的人、事。物,并将之填满。但他的心早就破了,他的心,寂寞得根本填不满

    他闭上眼,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肩,面对这空旷的杂草林立的庭院,打破寂静的只是不断传来雨声的水潭。

    天一寸一寸地晚,影子一寸寸地长。

    在空空荡荡的沉寂雨夜,一个人坐在廊上,怔怔地望着院子里的针叶松,萤黄的纸灯笼悬挂在突起的檐角渗出微弱的光。一个人喝酒,一个人下棋,无论做什么都是一个人回应他的只有雨水落到院中池塘“扑通扑通”的声音

    这就是他的生活。他一人的世界

    明明只有自己也能够个活下去的,为什么一定要找另外一个人来爱,为什么一定渴望着体温与关怀即使微笑着说不需要、即使偶尔流下莫名其妙的泪水,这些感情潮去潮来,也一定都会成为过去对不对?

    为什么,这样用力地说服自己,也还是感到这样的难过呢?为什么,为什么要有这么多无法回答的为什么?

    橘逸势,你真矛盾。少女看穿他般地说道。

    是的,找理由说服自己,却又找理由推翻自己。原来号称任性的他竟然是这么的矛盾吗或者,只是为了武装脆弱的自己而希望变得冷漠。因为知道一早动心,便是一生一世不管是狂傲还是叛逆,不管那叫作凄艳还是美丽,对于橘家的人而言,一生,只会为一事一物一人而执着那或许是幸福的起缘,或许是不幸的开始。

    所以他从不想去上谁。没有执着的东西,便不用害怕失去

    没错,令他感到恐惧的并不是智子,而是对某人执着这种感情本身。就像智子所说,填满一颗心,其实并不困难。但是,若能填入他心灵的东西,却并一定能够属于他,又该怎么办?

    为何连他那不想奢求的坚持都要打碎?为何让他对善变莫测的另一人的灵魂产生相互依偎的向往

    顺手抄起一颗棋子,掷进池塘,随着“扑通”一响,涟漪层层扩散,一圈一圈化为朦胧眼底的幻象

    一个人住在水中,看到的会是什么景象?

    那个世界,有没有清澈的令人怅然的月亮?

    夜晚的雨、团团的雾气,异样的冰冷。围困着他的回忆与感情也像浸了水般的寒凉。有什么就像潮水一样,自他的心底慢慢地漫了上来,拍打着一层层酸酸涩涩的泡沫,温柔却又伤感地包容住他,直到溢满眼眶

    他一直就住在这寂寞的深海中住在这月光昏暗的水下即使有人伸手来拉他,他也会对那破水射来的光束感到害怕仰头,他想将眼泪吞下,却发现池塘清澈的水面,目已倒映出他最真实的表情,他无法说出口的渴望。

    猛地捂住脸,大步后退,他靠着柱子紧紧抱住自己,任凭泪水在脸上划下阡陌纵横的痕迹,被夜晚的池塘所幽禁的真实的他,原来,竞是如此的脆弱吗

    仰起脸,透明浑圆的雨滴如水晶划破夜幕,纷纷落落,打着红伞的人早已随流年一去不返。他不是祖父,从来不是

    他想要的是什么,他所渴望的究竟是什么呢

    为何闭上眼睛,那个少女微微笑着伸出手来的画面依然清晰地刻印眼前,任凭眼泪与雨水,都无法将之模糊?

    如果一定要给所有行为都予以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么,或许,他之所以想要握住那双温暖的手,只是因为他想离开这独自一人的世界

    一个人,真的好寂寞。

    水中的洛神,请教他如何才能浮水而出,凌波微步

    樱树在清爽的晨风中尽情地舒展新枝,一夜雨后,伤花怒绽。粉白粉红的花,三两朵地随风散落,满浸着风露雨水潮湿鲜嫩的颜色打在身上便成了一团团不易洗去的斑斓。

    “麻烦、麻烦”不胜烦扰地拨去砸在额上的花,小枫一面叨唠地抱怨,一面不情愿地提着智子长长的扇形裙摆。什么嘛!上次知道色鬼天皇对公主怀有贰心后,不是就决定今后要少进宫的吗?结果丽景殿女御随便送来一封看画的邀约,怎么公主就轻率地同意前来了呢?可恶的李李又不肯男扮女装跟她们一起来,万一大伴叔叔兽性大发,突然闯进去会发生什么真是想想就胆寒啊。

    “小枫,你不要一边想那些不可能发生的事一边念出来好不好?”终于受不了地停下脚步,智子按住额角,叹息着阻止。前面带路的侍女脸色早就已经不能用铁青来形容了,为什么小枫总是能如此旁若无人地陷入到她个人的妄想世界中呢?

    “总之!一切都是李李不好!”根本没听见智子在说什么,冥思苦想得出完全没有道理可言的结论后,小枫猛地拍掌,接着才迟钝地发觉自己撞上一堵人墙“耶?公主,你的鞋踩到我的脚了耶。”

    智子转身向侍女露出优雅的微笑“你先到丽景殿去通报女御吧。说我随后就到。”

    “好的!”侍女如获大赦,擦着满脸的汗水,提着裙角飞快地消失了。

    “这个人很有当密探的素质,脚程真是不错。”小枫乐呵呵地拢着袖子遥望别人的背影,完全没意识到身边某人的小宇宙正在无限爆发中。

    “小野弥枫!你这个人间败类!当着别人的面你胡说八道个鬼呀!我说过很多次了!一定要说今上的坏话,我们躲在家里说嘛!你跑到大内还敢这么讲!你是不打算混了吧!”

    一连串配合惊叹号的连珠炮,迎面袭来。每念一句,钢筋铁骨的家法就“砰”地在她的头上重重地敲上一记。等小枫反应过来,至少已经挨了七八下。当下觉得极为委屈,泪花闪闪地扁扁嘴“呜,我心中的谜题这下终于真相大白了”

    “什么东西真相大白了?”智子疑惑地问道。

    “人家之所以一直长不高,就是被你敲的啊!”小枫恍然大悟般地控诉。呜呜呜呜,李李还骗她说,只要喝牛奶她就还可以长高,原来这根本就不是真的!

    “像你这种力大无穷的怪胎如果还要放任你继续生长的话,那将会成为全人类的悲哀。”智子不加丝毫辩解,干脆将某人长不高的天灾勉强归纳算是自己行善的作为。

    “姐姐,东西掉了呢。”

    一脸悠闲地拨开樱树的枝条,又引动一阵花落叶摇,走过来的少年打断小枫和智子的对峙,笑着拍了拍姐姐的肩。

    “正良?你怎么在这?”

    “丽景殿女御的父亲送来一批画,她请我来瞧的。其实是因为听到姐姐也会来我才过来的。结果姐姐慢吞吞的,一直到不了,我才出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智子点了点头,想起他刚才的话,连忙向身上检查一番“对了,你说我东西掉了?我掉了什么吗?”

    少年无言地转了转澄清如水的眼珠,当然是脸上那层淑女面具喽。真不知道姐姐和小枫的友谊是建立在什么相处模式中的。

    “反正先别管那个了,姐姐过来的路上没有看到恒贞吗?”

    “没有呀,恒贞也要来吗?丽景殿真是交结广泛呢。”

    “姐姐”表情微妙地变了一变,少年摸了摸鼻尖“丽景殿女御是我们的堂姐没错,但也同时是恒贞的母亲啊。”

    “啧。”智子皱着眉咬住蜷起的手指,不耐烦地总结道“皇家血统果然是难以向外人道的混乱啊。”

    “是啊,所以姐姐可千万不要入官当女御哦。如果那样的话,到时候我该怎么称呼你可就是麻烦了。”少年笑着为姐姐拨开花枝,请她先过去。“这种事你是怎么知道的?”智子怀疑地看着正良,大伴叔叔的这种打算,应该只有自己身边的人和父皇才知道吧?

    “嗯,”少年不明所以地扬了扬眉“我只是随口说说的啊。好了,让主人等太久,也是身为客人的失礼呢。我们还是赶紧过去吧。”

    “公主”小枫幽灵般地贴着智子的背,凉凉地道“我觉得正良亲王是个大人物。他的事,我们以后都不要管为好”“胡说什么呀,”同样压低声线的智子飞快地瞄了眼少年的背影,不快地驳斥“正良是我可爱的弟弟呢。父皇退位后,他的境况很危险,他的事我不管,还有谁管?我一定会查出是谁想加害他的!看着吧!哼!”“好吧反正人家提醒过你了我无所谓的哟。”小枫翻了翻白眼,真不知道号称聪慧的智子为什么就看不透她自己的弟弟呢。

    直至三个人消失在花阴深处,才缓缓从一旁步出的人正是橘逸势与恒贞。

    “我们为什么不叫住他们一起走呢?”完全像小孩子般可爱的少年扬起头,拉着橘逸势的衣摆,脸上充满着浓浓的信赖。

    “因为”橘逸势停顿了一下,觉得脸上莫名的发烧。只是,不经意间听到了早已熟悉的声音,就飞快地拉着少年躲到一旁繁茂的树后,这种反应怎样解释也不能称之为是正常吧。

    少女在通透得如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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