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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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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入睡了,沈若尘睡不着。竹笆墙外有轻风拂动着竹叶的微响,一缕月亮的清辉从小小的窗户洒在地上。从小窗口望出去,弯垂弯垂的凤尾竹上方,悬着镰刀似的一弯明月。人们说,月亮坝的月亮格外地清丽,月亮坝的月色格外地温柔。风光如画的月亮坝,是傣家少男少女们谈情说爱的理想天国。听,竹

    吹起来了,竹

    琴弹起来了,伴随着铓锣和象脚鼓欢快的节奏,有人在哼唱动人的赞哈调儿。男男女女又该围起来跳那优美别致的孔雀舞了吧。

    沈若尘点燃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徐徐地吐出去。

    灰蓝色的烟雾,在斜泻进小窗的那缕月光里,悠悠地飘散出去,若是往常,他会步下竹楼,去瞧瞧热闹、娱乐一下身心的,可这会儿,他木然地凝听着月亮坝传来的歌声和音乐,心中烦闷得似堵着块石头。

    歌声唱起来了,分明是个急不可待的小伙在催促姑娘。

    那歌声跃过了竹丛和椰林,清晰地传进了沈若尘耳里:

    我唱山歌到处看,

    到处唱歌到处乐;

    我的山歌容易唱,

    妹想恋歌就上坡。

    小伙俏皮地将最后一句的"歌"字唱成了"哥"的音。

    沈若尘嘴角浮起一丝讥诮的笑纹,小伙的这点儿"狡猾",想必同样瞒不过机灵的姑娘们。果然,小伙的歌声一落,一个姑娘泼泼辣辣的嗓门响了起来:

    十九妹妹笑呵呵,

    不笑你来笑哪个!

    笑你模样生得怪,

    笑你性急冒(没)老婆。

    姑娘的歌声刚落,便被一阵起哄般的笑声淹没了。沈若尘也咧咧嘴,似笑非笑地抽了口烟。哦,在上海是没有如此多彩多姿、别致有趣的生活画面的,上海的青年男女们恋爱时如果大声唱歌,人们会以为这准是神经病。他们会在外滩的石凳和公园的椅子上旁若无人地接吻和拥抱。

    沈若尘结了婚,有了女儿小美霞,但他既没和韦秋月在月光下对过歌,更没享受过上海青年恋爱时如痴如醉的经历。

    他的婚姻如今成了返回上海的累赘

    一条滑爽细腻的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他转过脸去,妻子韦秋月脉脉含情而又探究地盯着他。他微俯下脸去,轻轻地安慰似地吻了她一下。没想秋月另一条手臂也搂了上来,热烈狂放地回吻着他。

    沈若尘把烟蒂掐灭了,稍稍坐直了身子。秋月似从他的举动中感觉到了他的漠然。她平静下来,一手捋捋鬓发,把脑壳稍仄过来,倚靠在他的肩头。

    他寂然坐着。

    "咚——哐,咚——哐"的铓锣和象脚鼓仍在传来,姑娘小伙们的歌声仍在悠悠地传来,但是唱些什么,沈若尘听不分明了。

    秋月的身子动了一下,似想不靠着他的身子,却又身不由己地偎依得更紧了一些,她的手伸过来,粗糙的巴掌在他的下巴上轻轻摩挲了一下,道:

    "我们离婚吧"

    沈若尘猛地一个转身,秋月柔弱的身躯晃了晃,险些失去平衡跌倒,沈若尘急忙扶住她:

    "不!秋月,这咋个行!"

    "咋个不行?你没听到吗,好些人家,都离婚走了。"

    "可我们不同"

    "前天,我去农场领工资,"秋月仿佛没听到沈若尘的声气,自顾讲下去,"那些和农场职工、制胶女工结婚的男女知青,都离了婚,清了手续,走了。农场留不住他们,我晓得,你也想上海,想爹妈,想得人都瘦了,整天懒神无气的"

    "我离不开你们"不知为啥,沈若尘每一句辩白,语气都坚定不起来,好像没勇气把话说完似的。

    "我晓得,你没有甩手离去,没对我提离婚,我心头已经很感激了。这证实了我当年没选错人,你对我们娘俩是有感情的,可你再在这幢竹楼里住下去,熬得过秋风秋雨,熬不过一冬三月。你会怨我们,心头会郁闷,会憋出病来的。我看得出,你人在月亮坝,心已经飞回上海了。

    我想了,想得好苦,想得心都疼,想得脑壳发胀、头痛得连夜连夜睡不着,想来想去你该走,我们离婚。"

    泪水从韦秋月的眼里淌下来。沈若尘骇然转脸瞪着妻子,他这些日子来只顾想自己的心事,却一点没觉察秋月同样失眠,她甚至又犯了头痛病。他在她痛苦难受的时候,根本没去安慰她。秋月的头痛病是在特别劳累的情况下才犯的,犯的次数很少,但犯起来很厉害,额颅上布满豆大的汗珠,背脊上一片冷汗,四肢痛得发抖,牙齿咬得格格响,吃止痛片只能管一阵子。沈若尘奇怪,人家割胶女工,常犯的职业性腰痛病,秋月为啥从不喊腰痛,倒是要犯头痛。他曾经对她说过,等积攒下一笔钱,一家去一回上海,顺便在那里找大医院高明的医生看看。而如今,他连昆明还没带她去玩过,自己却要走了。真无耻!无情无义。简直像个卑鄙的小人。

    "秋月,我对不起你"他哽咽着表白,"你、你头还痛么?"

    "不痛了。好怪,想明白,睡踏实了些,就不痛了。"秋月瘦削泛光的脸颊上淌着泪,嘴角挤出两缕笑纹,"我在想,这是神佛在暗示我哩。我不该缠着你不放,我若死死地缠着你,神佛还要让我遭罪的。你看,我一对你说出这些话,心头都好受多啦。"

    清冷的月色里,韦秋月的脸庞俏丽媚人,美得令沈若尘怦然心动。他一把搂住妻子,动情地道:

    "秋月,我不走,我们不离婚。我爱你!我走了,你和美霞咋个办?"

    "憨包!"秋月嗔怪他道,"你在这里,又帮我们娘崽俩做了些啥呢?"

    "呃"沈若尘说不出话来了,是呵,除了春耕时节驾牛犁田翻田,闲来骑在牛背上悠闲自在地放牧,他对这个家有多大的帮助呢?

    "走吧。你是属于城市的,现在该回到那里去了。"韦秋月温顺地依偎到他的怀里,安慰般地劝道,"美霞有我抚养着。我有工资,有国营农场这靠山,饿不死冻不着。等她长大了,我会告诉她,她的阿爸在东面靠近大海边的城市里,最大最大的城市上海,他是个有良心的体贴人的男子汉。美霞长大后有福气,会去找你,会为有这么个阿爸骄傲和高兴,会"

    沈若尘俯下脸去,把脸颊贴在秋月的额颅上说:

    "我能做这样的事吗?"

    "好些人不是这么做了嘛。"秋月的手轻轻地揪着沈若尘的耳垂,揉搓着道,"再说,你家里来信,不也这样说了嘛。"

    沈若尘的全身一震。哦,秋月连这也知道了。收到上海家中的信,他不知看了多少遍,但他没给秋月看,也没跟她讲。他揣在衣兜里,这一定是她替他洗衣裳时发现的,她会不会想这是他故意放在衣兜里让她读的呢?天哪!沈若尘申明般辩白着:

    "我不这样想。我不做这样的事"

    "不要再争了。我已拿定主意。你看!"秋月从床垫下抽出一根竹签,举到沈若尘脸前,"这是我求曼农大伯给的,是我们傣家离婚的证物。"

    竹签在月色里泛着冷寂的光,滑溜溜、光顺顺的。

    沈若尘脑壳里头"嗡"一声响,真正地惊骇了。没料到,不声不响地,秋月把一切事儿都准备好了。在傣家寨子插队多年,他是晓得的,竹签作为离婚证物,是旧时的事了。现今的人离婚,是到公社去办手续,但在好些傣家人的心目中,这一根竹签还是少不了。它甚至比那一纸离婚证书还顶事。况且,生活在茫茫竹海中的月亮坝人,砍一棵竹子费得了多少事呢!西双版纳的傣族,世世代代都与竹子结下了不解之缘。他们的生活中少不了竹子,他们一辈子都在与竹子打交道。离婚是人生旅途中的一件大事,没一根竹签为证,总会让人觉得少了些啥似的遗憾。

    沈若尘的手,颤抖着伸出去,接过那一支削剪得格外精致的竹签。

    韦秋月的双手搭上沈若尘的肩头,轻柔地抚摸着,那温存的声气,柔柔地响在他的耳畔:

    "你去吧。回去后,你就只当没我们这回姻缘,可以把我们娘俩忘记。什么时候过得不舒心了,什么时候想晓得小美霞长成啥样子,你就来月亮坝看看。听说过吗,大理那边的苍山玉女峰,有一朵望夫云"

    "望夫云?"

    "嗯。不论苍山的猎人阿哥走得多远,不论他在何方,痴情的南诏公主总是在盼着他归来。忽起忽落的望夫云总是在期待、期待。"说到这儿,韦秋月已是泣不成声、泪流满面。

    椰林深处,又飘飘悠悠地传来一阵歌声,是夜深人静了吧,是顺风送来的吧,那情意缠绵的歌声,听来却是那么清晰、那么饱含着深情:

    妹望大江闷忧忧,

    盼哥不来眼泪流;

    情哥记妹记外表,

    情妹记哥记心头。

    所有这些往事,都随着沈美霞的出现,重新浮现在沈若尘的眼前,令他惆怅茫然,令他在无尽的歉疚中黯然伤神。可他在今天的妻子云清跟前,又怎能如实地道出这一切,又如何能讲清他和另一个女人曾经有过的血肉相连的关系?

    他给云清倒了一杯果珍,赔小心般递了过去。云清没接,她的头猛地往后一仰,把零乱的鬓发甩向耳后,道:

    "收到这封信,你知道你的你的沈美霞要找来了,瞒不下去了,才给我说实话。"

    "她已经来了。"沈若尘垂下了头,他想,要痛就干干脆脆痛一下子,不能再向她隐瞒什么了。

    "天哪!"梅云清惊叫起来,"她她在哪儿?"她茫然地四顾,仿佛那小女孩藏在屋里的什么地方。

    "没征得你的同意,我没带她来。"

    "你们已经见过面了?"

    "见过了。"

    "可她你把她藏哪儿去了?"

    "在爸爸妈妈那儿。"

    "好啊!一大家人全知道了!"云清伤心地叹道,"全知道了。"

    沈若尘抬起头,他从云清这句话里听出了一点希望。

    梅云清双眼犀利地盯住他:"你准备把她怎么办?"

    "你说呢?"

    "我说,我能说什么?她是你和另一个女人生的孩子,我管不着!"梅云清气咻咻的,嗓音在打抖,"来都来了,你可以尽情地带她在上海玩玩,玩个够!然后送她回去。"

    "回去?可她在那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你可怜她了是不是?你可怜她当年为啥要抛弃她?你可怜她为什么还要娶我?"

    ""

    "咚咚咚!"门上响起焰焰拳头的擂击声。

    沈若尘和梅云清不由得相对一愣。他们关紧门已经好久了。天都黑了。

    "妈妈,我不玩游戏机了。"

    说着话,孩子窥视般瞧瞧妈妈,又瞅瞅神情很不自在的沈若尘。

    "不玩我们上外婆家去!"梅云清几步冲到门口,牵起焰焰的手,转过脸对沈若尘道,"你什么时候把那姑娘送走,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沈若尘愕然瞪着怒形于色的妻子,没待他说出话来,焰焰叫了起来:

    "带上电子游戏机,我要带上电子游戏机。"

    "好,带上。"梅云清闪身拉着焰焰出了门。沈若尘跟上一步,嘴里刚喊出一声"云清",门"砰"一声关上了,险些夹住他身子。

    他的手抓住了门锁,一扭门就开了,他想走出去劝阻妻子,他想拦住她别去,可他对自己一点儿信心都没有。挡在妻子跟前,他能说出些什么令她消气、令她信服的话来呢?她眼下正在火头上,不如让她带着焰焰去娘家住上几天,也许消了气她会冷静些,会心平气和地与他商量这件事儿。

    门板并不厚,他听到梅云清和焰焰只带了电子游戏机,其他东西啥都没拿,甚至连简单的洗漱用具她都没进小卫生间取。她气极,她不可能轻易原谅他。

    门又"砰"一声响,母子俩匆匆忙忙走了。焰焰走时连同爸爸告别一声都没顾上。

    家里重又安静下来,静得啥声音都没有。从半开的窗外,传来哪家电视机里的音乐声。沈若尘颓丧地倚靠在门板上,怎么办?沈美霞还没走进这个家的门,家里面就闹分裂了。他该怎么办?怎么对待妻子,怎么对待远方来的女儿?噢,云清怎能知道,他仅仅只和沈美霞相处了一阵子,就已经对她产生了感情,她占据他的心灵。不仅仅是像谢家雨说的,她美得出奇,她还有着股令沈若尘失魂落魄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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