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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子失火-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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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毕竟是姑娘,有着自尊,那自尊比着一般人又强了许多。内心深处极不愿意叫他觉出自己的心思,也不愿叫旁人日后以为是她主动,目前已有这样的闲话神鬼不知地传开。为了这个,她又有点气,气他麻木不仁,气他怯懦得没有男人气,气他总是以姐妹的态度看待自己。所以,等他们渐渐相熟的时候,她却又疏远他了。一连几天,她没有叫他吃饭,更没有给他带饭,见面只是微笑一下便走开,走开也并不令人有什么不悦的感觉,只以为她确实有放不开的事。她是从不会叫人难堪的。她的疏远与她的接近同样地自然、平常,叫人没有一点不舒服。

    当她疏远他的时候,他却有点怅怅的,缺少了什么似的,于是,他开始找她了。到了平时她该下楼的时候,却没听见她的脚步声。这时,他发觉自己是能从那杂沓的脚步声中分辨出她独自个儿的了。他便走出门,扬头朝上喊她的名字。她伸出头来,宁静地微笑着问道有什么事?他就说,怎么不下楼吃饭,是不是不舒服了?她说,让同房间的女孩捎去了。他说,他也可以给她捎的。她便笑了,说,下回再请他捎。缩回头去,留下一扇反射着阳光的明晃晃的玻璃窗。他慢慢走开去,有了这几句对话,心里就踏实些了似的,却又有点空落落,少了依托似的。他自己去买了饭来,坐在琴边上嚼蜡般地吃,吃到一半,却见她走了下来,提着水瓶,站住了问他要不要开水,瓶里还有一点,倒了再去打新的。他说要,拿半碗干饭泡了开水。她并不急着去打水,倚在门边,慢慢地和他说话,说今天的太阳特别地好,说今年的冬天格外地暖,夏天也就不会太热,等等的闲话。没一句是要紧的,可句句说了都落在他的心里。待要去细细地回想,一句也想不起,却是一片温暖的明静,罩住了一整个身心。

    她知道不可叫这男人灰心得太过,这是个灰心不起的男人,等那心真成了死灰怕是再也点不燃,再也唤不醒了。她只是要个规矩,双方的位置调个个儿。这样,她才可理直气壮地去爱他,疼他。这前前后后的一切,决不是她精心策划的,她可说全是出于无心,出于自然。可是她的理性与感情是那样地溶为一体,感情活动的时候,理性必定作着主宰;理性活动的时候,感情永远作着先行。

    从此,就不单是她给他带饭了,也常有他带饭的时候,逢到这种时候,他总是早早地候在食堂的窗口,将那黑板上写着的菜谱背个透熟,饭菜票是早早卸了皮筋,随时可以一张一张顺利地支付。那严肃紧张的神情就像负了一个重大的责任。也不再仅仅是她到他的琴房坐,晚上没人的时候,他也常去她的寝室坐了。她有一个煤油炉子,是从南京下放时带到十里堡,又从十里堡带到这里。她还会用酒药制作酒酿,说着话,她就煮了酒酿打蛋,盛在碗里端给他吃。他觉着在她面前,自己好像一个馋嘴的孩子,可却没有一点点羞怯。这是除母亲之外,在她面前不必羞怯的惟一的女性。和她在一起,他全部地卸了武装,竟也有说有笑,像是换了一个人,又像是还原了本性。她周身散发出的那一股温静的气息,包裹住了他,他竟有了极其和平安逸的心境。

    国庆的时候,团里不多不少放了五天假。本县城的自然在家,附近地方的都作探亲的打算,伙房也关了门,团里只剩几个远道回不了家的驻守,其中有他俩。她用她的煤油炉开伙。两人结伴上街买了螃蟹、大虾,回来上笼隔水蒸熟,蘸了拌了姜沫白糖的鲜醋吃。又买了活鸡炖汤,鲜鱼清蒸,五天吃了十个花样,居家过日子似的很快乐。最后一个晚上,她忽然说道,考试那天是你在杂树林里哭吧?他红了脸承认,问她怎么知道,她只用微笑暗示,他才想起那天看见一件花衣衫在林中闪过,就不吱声了。她也不吱声,半天又说,那杂树林里很幽静又很优美,是个好地方。这话提醒了他,他就提出一起到杂树林里走走。她心里早有这意思,只是要等他说出,便欣然答应。两人各自加了衣服,先后出了院门,沿着院墙,向杂树林子走去。月光如洗,树干上的疤节都照得清亮,小草边缘的锯齿一牙一牙,随着和风一动一动。

    他忽然打开了话匣子,将自己的事情一点一滴地说了出来,连同在上海那羞耻的一段,还有火里的宅子,焦木丛中的枯骨随着讲述,他的心微微刺痛着,针扎似的,可一旦吐了出来,他便从头到脚都轻松起来,心里澄清得可以见底,什么渣滓也没了。全部说出以后,他抬起头望望天,天上一轮明月,月光几乎是灿烂的;又低头看看脚下,露水浸润的泥土苦殷殷地香。然后他抬起眼睛,看见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流露出那么深厚的怜惜,那么温暖的爱心。他止不住有些颤抖,动着嘴唇叫出了她的名字,她轻轻地应着。他又叫道,她再应着。他明明看见了她眼睛里热切的等待,却走不前去。她明明看出了他的胆怯,却不肯让步。他们相持着,最后,因为她目光的鼓励,也因为他的软弱,还是他屈服了,抱住了她的肩膀。她这才伸出双手,勾住他的脖子,用力将他的头弯下来,用手捧着,抚摸着他的头发,嘴里喃喃地说:“真是的,你,真是的,你啊!”这爱抚是他从来不敢企望的,却又是他与生俱来就等着的。他呜咽起来,加倍地觉出自己的痛楚,也加倍地觉着了幸福。

    金谷巷的女孩儿,相好了无数个,成了一城的风流人物。有传说她把男的气上吊的,也有传说男的将她用刀剐了的。无论传说怎样,她既没把人杀了,自己也活得极好。黄军服早已不穿了,穿的是藏青涤卡的拉链衫,下身倒是一条黄军裤,裤腿宽宽的,越往上越失了“军”味儿,可体地包着腿和腰,足登丁字形的黑皮鞋,真是说不尽的窈窕又时新。相好确有几个,不过她不叫那是“相好”叫作“朋友”既然不是相好,朋友多几个也无妨。所以,她是非常地理直气壮。任凭人在背后戳她的脊梁骨,她是该乐就乐,该玩就玩,生生要把人气死。气死也活该,她很快活。外面的传说她全知道,又全不放在心上。她的心很宽,既是从来没有的事,何必恼?这一恼倒像是真有了。既然是人家有心想造谣,那辟谣又有什么意思?能辟得清吗?她一颗小小的聪敏的心里,还觉出那指她脊梁骨的人全是最妒忌她的人,妒忌她美、她的招人爱,妒忌有那么多男人喜欢她、死心塌地地跟她,却没有人爱她们。一个女人没男人爱,那可是最最不幸、最最悲惨的事了。所以她心里不但不恨这些造谣诽谤的人,还有点真心的可怜,这便把她们更加激怒了,造出的谣言也更加耸人听闻了。有说她早已打了有七八胎的,也有说她有她妈传给的避孕的药方,再睡多少男人看起来也是个女儿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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