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健的书

    　　在营口市图书馆楼下的读者书店里，挨排得密密麻麻的书架上，我看见了有一本书。我并没有留意厚重典雅的封面，书脊上堂堂皇皇的培根论说文集，在我也并不新鲜，我看重的仅仅是两个字：高健。

    狭窄仄迫困窘穷愁的世界里，如果能够得到一本真正的好书，无疑便是叨天之幸！十几年前旧书堆里无意之中得到的一本高健先生翻译的英美散文六十家上册，便颇曾使我对古之先贤“半部论语治天下”的高论有所信然。人生在世，若能将其坎坷潦倒，伤心痛苦，消极倦怠，疲惫无聊，仇恨怨怼，欲爱情肠，乃至层层叠叠重重压抑历历冲动尽悉荡涤，消融、泯灭于一卷书册的吟哦之中，了然沉静！该是何等欣幸啊！

    而我如今尚能苟且仍然视息于漫漫无涯之中，最值得涕零感激的，也许，也就只有高健先生！点点滴滴的濡养激励，应该是人生最好的休息和慰藉。

    宽容平和的心态，绵绵无尽的力量，重新燃烧的希望，重新勃发的万丈激情，乃至今日尤存的些许空虚幻想，直到今天，我仍然不能不更加感到，所谓的心之凭系，梦之缠绕，对一个久滞人间膏肓的我来说，实较一些其它另类更为珍贵。我的生命实在是拜其所赐赖其所养的了。

    不采百花，难得酿蜜！但我的世界实在也仅仅就是一种侥幸！虽然有时也不免无限怅惘，倘能有幸得遇下编，我的也许残障不敷的人性人品人格，或者便能得以更加充分的健康健全！然而，豪气干云，非我等事！十余年来多方面搜求也直是无缘，直到终于有了另一难舍，稍尽弥补了吧！

    那一回是陪了母亲大人到大市里去看望一位手术后的长辈。偷空跑了出来，原想着把大城所有的书店都跑个遍，闻闻嗅嗅桂馥兰薰的香泽，也好聊慰饥渴。但仅仅就是在市第一中学一侧，一家不大不小的文汇书店里，我就不能不望而却步了。琳琅满目的眼花缭乱，赫然摆着一本伊利亚随笔。一位女性公民伫在鲜花丛中的半截素腕秀腿，真是一幅添人神思荡人心魄的好画！

    当然，凭我贫瘠的学识，有限的阅历，以及枯啬的头脑亦不可能让我旁骛过多。我所注重的也仅仅就是高健两个字！凡事只要有了高健先生的大名，便似乎是多有了一份太阳的光辉，我便只有餍足！我深信在高健先生为我精心选择精心营造的世界里，定然会备极我的所求所需，一定会足我恣意倘佯受惠无穷。我甚至认为那即是我们的母语，我们人类的思想精神，全部精华凝聚的所在，足可涵养心灵滋润生命之至的了。

    但我却又不能不退避三舍，于路边沿石上，七月的骄阳底下，饱受了一番汗水与泪水，心血历历的双重煎熬。

    身世颇省之后，亦曾痛心悔悟，一家四口，每人四分耕地，精心精意的粮食产量，在完粮纳税之后所余不过百斤左右，身为农家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便在此百余斤食粮的精心安排之下悄悄打发。百斤小麦所值不过四十元。而一本书的价格便是二十九元零捌角的天价，是我大半年的口粮所值！在我，是不能不有所惶恐，怵惕警心的。

    当然，按一般的常识，人，只要有条裤子穿穿，所谓的肉腹饥渴之痛，不过仅是紧紧腰带即可无虞的小事。最后便还是咬紧了牙关，克尽了我的慷慨豪举。躲过母亲的眼睛，裹了旧报纸揣进内衣，回家，趁妻不备，迅速埋进旧书堆里，若非今日“贼子三年，不打自招”也许永远也不会穿帮。

    但是沉迷沉醉的恍惚之间，虑事毕竟有所不周，我的小女儿便每每恨然。一日发起疯来，抢救无及之下，她便残忍地将那幅堪称世界名画的封面撕了个丝丝缕缕，霏霏玉屑。或者是我的小女儿恨我虚伪作假抚养不善为“父”不仁？或者是我的小女儿怪我蛇蝎心肠暗中侵吞了她的口粮？或者干脆就是我的快满三岁的小女儿夙慧早成，认为女性足胫白皙真的乃是惑人之不良，尤其对我这天天不声不响沉思默想意志极不坚强者流，而为我及时铲除？也许，我就要因此谢谢我的聪明灵秀的女儿了，高健先生的查尔斯兰姆，从此便不能素心素面待我以诚，娓娓而述他的平生琐趣了。

    而今我又看见高健先生的大名，折身而返，大楼工地上再三祷告，终蒙老板大人慷慨成全，我的手里就又有了一条可以吞噬一切长虫的摩西的神蛇了！而且我也确切需要验证我的某种感觉，本应老而弥健的译笔怎么会少了一份阔野千里的苍茫滋味，少了一份坚致刚硬的金石之气呢？是原作作者的缘故，还是我尊敬有加的高健先生不再固执，也要趋时附势了呢？不妨暂且珍藏起来，以别于编织袋中那些狼夯累赘之物。我亦深信，汤还是煲的时间愈长愈好，酒还是藏的时间越久越香。而我也尽可以稍历时日，让自己的激动兴奋之情趋于平静缓和，而不至于对高健先生萌生不尊乃至亵渎。

    可叹我至今尚不晓得并门寓居的高健先生何许人也。蒙其人生再造大恩，而一致未曾谢以只言片语，实乃是我之人生憾事。假如有一天我会得偿夙愿，甚至大喜过望，而竟能得知高健先生还有在别处“和”的“稀泥”那该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情啊！

    那可的确是不能不买的书啊！

    是的，那也叫书！

    而且，我如今也的确是有钱了。一夜或者一日，辛勤所得，便可稳稳的饱有几个甚至十几个大圆，不烟不酒不茶不零不费不做一切的所有，还能不够买吗？

    或者心绪于此，就是聊可为证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