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时节,北风正凛,‘姬红居’外冷霜冻雪,一夜寒寂,不复往日热闹。院外只有一道孤默的黑影,执拗地等待。
偌大的‘姬红居’里万灯俱熄,只剩二楼一间靠外的房间,还点了盏小灯。姬红倚着窗户,开了道小缝,冷风当面刮过。
‘好冷哪!’房间里另一名坐在椅子上的绿衣姑娘嘟嚷着。
姬红朝外瞥了一眼,关上窗户,款步回椅上。
‘今天这么冷,那人还守在外头吗?’虽然猜得到答案,绿衣姑娘还是探问。
‘嗯。’姬红点头,倒了杯茶水,手抚触在茶杯上。今夜真的很冷,连热茶都冷得特别快。
绿衣姑娘看着姬红,媚溜溜地转眼。‘那男人也硬是要得,这么冷的天连客人都不爱上门了,他还能在外面守着。’见姬红没特别反应,她自己加强了语气。‘红姊,说真的。那男人第一次来找您时,我还想他能撑多久。没想到这些日子来,他风雪无阻,都在外头等着您。哎呀,那份毅力,我见了都佩服。’
‘是啊!’姬红扯了抹笑。‘他害我们整整一个月不能好好做生意。’他守了多久,她心头其实计算的比谁都清楚,嘴上却还要逞强。‘唉!也不知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认识了这么个冤家。’
‘红姊,千万别这么说。’绿衣姑娘急急抢白。‘您这可是难得的好福气哪!我混迹了这么些年,也从没见过哪个男子这样痴心苦守的。俗话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其实,这一阵子以来,我们这些个姊妹们,很替红姊高兴的。只是我们不明白,那男人这么有心,为什么红姊还不点头?’
姬红笑笑,她能说什么吗?她怎么告诉她们,仇煞用在她身上的不是私情,是大义。她怎么能告诉她们,他做得越多,只是叫她越难受。
‘红姊。’那姑娘看姬红不答腔,迳自说了。‘您是担心,您出嫁之后,我们生计会没有着落吗?’
姬红勾笑。‘我知道,你们个个都有噬血吸金的通天本事,这一点我是不替你们操心。’
绿衣姑娘逸笑。‘是啊,我们都有攒老本,红姊是不用替我们担心的。那红姊不嫁人,是因为舍不得我们吗?还是红姊看不上那人?其实啊!那人相貌堂堂,武艺高强,品格看来也是端正,虽说可能穷了点,不过’
她话还没说完,就让冲进房间的刘嬷嬷给打断了。
‘怎么了?刘嬷嬷?’姬红啜了口茶,看她一眼。
刘嬷嬷一口气还没喘过来,猛拍着胸口。‘那男人冻昏在地上了。’
姬红脸色一变,放下茶杯,一句话也没说,便冲了出去。
‘哎呀!这真不得了了。’绿衣姑娘起身,也要跟出去。
刘嬷嬷一把抓住她,气稍微顺了些。‘你别跟过去,那是我骗红姑娘的。’
‘你骗红姊?!’绿衣姑娘的眼睛倏地睁圆了。
‘我看红姑娘和那男人老僵着,也不是办法;又看那男人,痴心可怜。’刘嬷嬷直点着头。‘所以我脑筋一转,就编了谎话,把红姑娘给骗出去。’她挤动眉头笑着。‘你没看,红姑娘冲得比飞还快。我想,她心里也是惦着这男人的,说不定这一会儿,他们两个话说开了,我们“姬红居”就能办喜事了。’
‘希望是呢!’两名女子交换了笑意,看了对方一眼,有志一同地凑到窗边,偷偷地打开个缝,只见姬红正捶打着男子的胸口
姬红低咒道:‘你这人怎么这般可恶,和刘嬷嬷联合起来骗我。’刚刚她还以为他怎么了,冲到他身边,才知道他只是装昏。
仇煞轻抓住她的手。‘还在飘雪,你会着凉的,若你要打我,到屋檐下再打。’
姬红甩开他的手,白了他一眼。
这男人该打的,他该打的理由可多了,骗她,那只是其中一小项。这个月来,她看他这样糟蹋自己身体,心底跟着揪痛,光这点,她就该狠狠地跟他讨回。
不过眼下,她并不想他陪着受寒,所以移身到屋檐下,却不再同他说话,也不再打他。
‘我承认是我不对,不该骗你。’他很少说谎,可方才刘嬷嬷叫他配合做戏时,他允了。在一个月都没见到她的情形下,这样的提议,变得很让人动心。
看着嘟嘴的姬红,他坦言:‘我很想见你一面。’这一个月来,她都不理他。每每当他从屋外看过去时,总忍不住想,她在做什么?现在是气他,还是笑他。
姬红紧抿着唇,过一会儿才说:‘你若白天来找奴家,说不定奴家会跟你见上一面。’其实,她并非不感动于他每夜的守候。可她转念想到,他分给她的,永远只是夜晚时,心底便会泛酸,因为他将白天留给柳弱水了。
他盼着她,一时不能理会她话底的意思,只是这才发现她比以前瘦了。那一身衣物,在寒风中显得单薄,更说明了她急切奔来的心事。他不知道她来得这样匆忙,是否是出自对他的关心,可他心底已经注了股暖意。
他脱下外衣,想披在她身上。
姬红看他一眼,一手挡掉。‘不用了。’
‘你会冷的。’他温温一笑,那态度像羽毛铺的衣裘,覆在身上暖热,又不要人感受重量。
衣服盖在姬红身上,她却是像叫针扎了一样,猛地摇头。‘我不要!除了给人添衣服之外,你根本就不晓得,怎么讨人欢心。你的衣服我不要,你的温柔我也不要。’那种专属他温柔的呵疼,她不要,因为那只会让她更加沉陷。
他的温柔啊!她竟不能要啊!
蓦地,她心底感到一种悲哀,身子软下来,整个人蜷缩成一团,闷闷地低头,不让泪流。
‘你怎么了?我做错了什么吗?’她这样,弄得他无措,弄得他心底难受。他不知怎样才好,只好跟着蹲下来。
她幽幽抬头,睁看着他。‘你喜欢我吗?’
‘啊?!’他愣了一下,那是他这些日子以来,准备要问的话。没想到竟由她问出口。不曾思量过这个问题,她这么一提,他真的答不上来。
姬红深吸了一口气,这样她才能平稳情绪。
她站了起来,他也跟着立身。可能是因为情绪几番起伏,没有调理好,她的身子一时有些不稳,直觉地攀抓着他。
‘小心。’他护好了她。
‘嗯。’她立好身,凝望着他。
她──她好想他哪!夜夜在楼上看他,她夜夜都得压抑下找他的冲动。可是压抑只是更加深思念,封不住的情意只会更加奔腾。
她要的情感,这样澎湃,他能给她出口吗?她不知道,只是那一刻,她下了决定,如果找不到出口,那──她就转弯。
姬红自胸臆间释放叹息,再度抬眼看他。‘你想娶我吗?’
‘想。’他不假思索地应答,之后才愣了会儿,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多此一问。
她别开了视线,眼神落在远方银白的街底。‘我给你个机会,你再作个选择吧。’
‘什么选择?’他瞅着她,她的神情是他没见过的决绝,可她远眺的瞳眸,又太飘远,看着,他的心竟慌了。
‘你明天来就会知道了。’她转头,再看他一眼,缓缓绽放一抹绝灿,那是她最明艳的笑容,要燃烧一个雪夜的。
那一瞬太美,他看得痴傻,也看得心惊。
连日来的雪,竟在第二天停了。那一晚,仇煞如同往常一样,来到‘姬红居’门口。今夜,他的心情特别忐忑,一到门口,就迫不及待地敲门。
‘来了。’仿佛是有人专程等他一样,没多久就有人来开门。
‘刘嬷嬷。’开门的是老鸨,不是姬红,仇煞抑下不安,有礼地向她问好。
刘嬷嬷对他一笑。‘红姑娘走了。’
走了?!一阵错愕,如雷轰顶,仇煞连话都问不出来。当下,他才了然先前的不安是从何而来。
刘嬷嬷赶紧安慰他。‘红姑娘说,您若能明白她的心意,就会知道她往哪儿去了。她还说这三、四个月内,您要找得到她的话,她就点头和您成亲。’
过了好一会儿,仇煞才能听进老鸨说的话。‘三、四个月?!’
‘是啊──’刘嬷嬷先是蹙眉,而后又是一笑。‘老身初初也弄不懂红姑娘的意思,可我仔细猜想,三、四个月后,春暖花开,正是最好的时节。或许我们家红姑娘想做春日的新嫁娘。’
仇煞眼神一沉,默不作声。
那神情有些骇人,刘嬷嬷忍不住问:‘怎么了?’
‘没事。’仇煞回神。‘我明白了。’他终于明白她要他作的选择了。
三、四个月之后,是柳弱水临盆的时候。她是要他在柳弱水和她之间作个选择。他记起了,她说过情与义不能双全;他记起了,她曾问过他为什么只做应该做的事,而不做喜欢做的事。那时她的神色是这般悲悯,而今她怎能如此残忍地要他选择。
她是世上最知解他的女子,竟也是世上叫他最苦痛的女子。
见他又陷溺在沉思中,刘嬷嬷赶紧催促着他。‘明白了,就快动身去找啊!早些找到红姑娘,你们就可成亲了。’
成亲?仇煞眉头一紧,转出的是抹苦笑。
三月春至,冰雪消融,空气中虽然还薄腾几分清冷,可‘姬红居’中遍植的奇花已经开得锦绣。十来名姑娘身着华服,围坐在院中赏花。
这群美貌的姑娘聚在一起,虽是好看,不过少了姬红,就像群芳中独缺牡丹,百彩中但少绛红。其中一名姑娘自己忍不住叹息起来。‘唉!红姊不在,这花园的花开得再漂亮,也总热闹不起来。’
‘是哪!’旁边的姑娘纷纷附和。‘我好想红姊哪!’这话一出,她们七嘴八舌,都在念着姬红的种种好处。
话头才刚热,就听到有人在外头大喊。‘回来了!回来了!’几个护院簇拥着一名绝色女子走来,那人不──正是姬红!
‘啊!’那些个姑娘一时不敢相信,还揉揉眼睛,过一会儿终于有人放声大喊。‘红姊。’几个动作快的,提了裙奔去迎她。
千红万紫,软玉温香直往姬红怀里冲去,她摊开双手,绽露笑颜。‘哟!奴家又不是金元宝,用得着用抢的吗?’
‘红姊。’一名姑娘放开她,擦着眼泪,泪眼汪汪地盼着她。‘你怎么瘦了?’
‘应该’姬红敛眉低头,左顾右盼着昂挺的胸前。‘应该还好吧。’她故意挑眉,睨着那姑娘。‘香芸,你可别乱说话,听得吓人哪!’
香芸破涕一笑,赶紧改口。‘那我不说这了。这些日子,你到哪儿去了,说给我们听听吧。’
‘是啊!’都好奇姬红的行踪,一群姑娘又开始抢话,吱吱喳喳地吵人。
‘等等!等等!’姬红比了个姿势,示意她们噤声。‘你们再吵下去,我连我姓啥都忘了,哪还记得我去了哪里。况且,咱们姊妹要叙旧聊天,也不是一句、两句就打发得了的事,还是让我先坐好再说。’
‘是哪!是哪!’姑娘们赶紧让出空位,让姬红择定位子落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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