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小区的自行车库有两个看门人,是一对老夫妇,南方口音,他们住在车库中一间不超过6个平方的小屋里,除了一张铺着条纹棉布床单的床、一张破旧的两屉桌和门口的炉子炊具外,别无它物。每天上下班,看见他们用家乡话谈论琐碎的家事,或是刚从市场上买来一堆廉价的小鱼,放在水盆里一条条细细地洗剥,或是坐在那张旧桌子前吃饭,一人捧一个大碗,桌上摆两个碟子,一碟是炒菜,一碟是腌菜。每次匆匆去车库存取车子,看见他们专注地忙他们在我看来极琐细的事,就想,这也是人生啊!转念又想,生活也许本来就是安静的。人真正需要的只是一点食物,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住处和一个伴侣吧?我有什么必要觉得他们不够幸福呢?我这样想是太浅薄了。
曾经亲眼见过一幕电影里才会见到的活剧。有天中午下班,照例到十字路口看看有没有卖菜的小贩,因为工作忙,没时间特地跑到菜市去买。远远看见有几个菜摊,其中一位30上下的农妇守着一辆三轮车,车上是很鲜嫩的蔬菜。我过去挑了把油菜,她给我称好,边从车边上扯出个塑料袋把菜装进去,边说:“5毛钱。”我打开手袋取钱的功夫,旁边的菜贩突然惊惶地四散奔逃。等候我拿那5毛钱的农妇意识到不妙,可是没等她反应过来,一辆面包车飞驰而来,停在我身后,从车上跳下几个穿制服的人,冲到我旁边,其中一个劈手夺过那位农妇手中的称杆“啪”的一声折断了,再极潇洒威风地将两截秤杆扔到三轮车后面。这一连串的动作从车来到那两截秤杆砸在三轮车后面的一个麻袋上面,不过是一分钟时间。我回过神来时,看见那位农妇木然的脸。她皮肤棕褐色,有一点龅牙,短头发蓬乱着,脖子上围着条蓝色棉线围巾,身上却穿着件男式的旧上衣。她吃吃地立在那里,并不打算分辨什么,也不预备哭闹,表情里更多是局促不安和惊惧。那几个穿制服的人大声嚷嚷了几句,又跳上车绝尘而去。我特别特别后悔,为什么这时候要来买她的菜,或者,早预备下5毛钱就好了。先懊恼了一番,才又恨恨不平,偷税漏税的人和商家那么多,偏要来这样对付一个农妇!她凭劳动种了菜来卖,一把油菜才5毛钱呀!想起刚才制服们折断她的秤杆,那样的羞辱!她今天怕是连买一杆秤的钱也没赚出来。也许回家还要挨丈夫公婆埋怨。这也是人生啊。
在基地街头总可以看见乞讨的人,干脆给行人作揖讨钱的,抱着孩子无声地诉苦的,暴露出残疾的肢体的。有几次见过特别悲惨的乞儿,畸形的身体裸在严寒中,就想:这样也是为人一世啊!难以想象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人生在这样悲惨的境遇里挨过。我除了往他们的碗里投一枚硬币,还能做什么?
燕七的烦恼大概是,我帮不了他啊,所以干脆让我耳目清净吧!可是这一份柔软与坚硬挤轧的纷扰岂是那么容易从心里清理干净的?
一个信佛的朋友告诉我,人与人之间爱有几个层次:情爱,——男女之爱,亲人之爱;博爱,——爱众人;慈悲,——大爱,舍得自己,爱众生。
情爱出于本性,博爱多由教化而来,都没有真正的力量,只有慈悲,是一往无前的爱,是宁静平和的爱,是从容淡定的爱,是忘我的爱。而慈悲,这词汇似乎与凡人无关,有关也只是受,而不是施。圣经上说玛利亚舍却自己的儿子去救众生,尽管很多名画都把玛利亚画成个人的样子,有的是端庄的妇人模样,有的甚至将她描绘成村姑的样子,可是感觉上玛利亚始终是神,不是人。不是吗?基督是她以童女之身孕育,从腋下产出的。怎样也没有人的感觉。中国的佛教讲慈悲,可是真正讲慈悲的故事中没有几个主人公是凡人。
我是凡俗人,遇到相同的人和事大致也和燕七差不多的想法。记得张爱玲在一篇记香港陷落时期的散文里写她曾做医院的看护,眼见那些垂死的伤兵的惨况,就想他们该早点结束。她觉得自己是个狠心的无情的人。热爱凡俗生活的人,怕都是最爱自己,又最恨自己无情的吧?可是又有什么可以说得出来的错呢?只这一点心里的纠缠已经可以得到上天的原谅了吧?卑琐的人生看得太多了,其实自己也一样是万千蝼蚁中的一只。悲也无从悲起,怜也无从怜起。唯一能做的,就是善待自己和周围的人,就是不要泯灭了心中那一分柔软的同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