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九铁路通车以后,俺们这帮子警察多出个任务:护路。
不知道国外有没有这活儿,一直感觉颇具中国特色:领导出巡,那可不是凡星,护路!北京开大会,满天繁星啸聚京城,护路!我心我星,傻警察们不分昼夜,铁路上溜达去吧。政治任务,马虎不得。
奇了怪了,纳了闷了,邪了门了。发现个规律,但凡护星行动,不是酷暑,就是严冬。臭皮囊饱受折磨,便对这些护路过程记忆深刻,经历案子中的杀人放火倒淡忘了许多。
公元1997年,香港回归,大事儿啊,激动。7月1日前后,我们护路半个多月,这是行动时间最长的一次。一开始,精神紧张,高度警惕,盘查靠近铁路的每一个人。后来发现,俺这些乡亲热烈欢迎、热情拥护香港回到祖国的怀抱,阶级敌人微乎其微,可以忽略不计。时间长了,绷紧的神经有些松懈,继而彻底放松。
铁路警察,各管一段。责任制。每个科室所队包一段。我们负责辛中驿。好几里地,走一个来回累得腿疼。设计枕木间距的人忒他妈损,一步太小,两枕够不上,必须迈小碎步。闹得我后来好长时间不会大踏步前进。夜间好熬,轮替着在车里迷糊一觉儿。白天,那时候我还年轻,光这么瞎转悠,精力无处发泄。童心大发,我们玩儿起孩提时的游戏,投老鸹窝。找一块空地,每人一只鞋码个老鸹窝,从远处用另一只鞋投过去,砸倒了另来。谁看着老鸹窝?仍鞋,鞋面朝上是小子,朝下闺女。闺女守窝。挺好,复习旧日时光。就是皮凉鞋不如儿时的布鞋好使。铁路上满是碎石头,我们又拃大杠、踢砖头不亦乐乎。铁路上的野草野菜,真不少,什么都有。扎角菜、燕子尾、臭溜蒿、扎蓬棵、大花兜兜、野苏子、杨蓬菜、水拉巴草、马齿菜、老鹳筋、苣家菜、涝里、野扫帚、蒺藜狗、打破碗、麦蒿、苦么棵、喇叭花、星星草、苦盖天、老牛舌、节节草、抹鼻子花、芦草芽子、芊芊谷、野苍子,崔龙潜是泊头人,跟我们叫法差不多,略有区别。赵明珠原籍甘肃,一说话就仍无可仍(忍无可忍)。他说这是鲜麻,我说是野大麻;他说这是甘草,我说是甜棒根;他说这是灰灰菜,我说是醋醋溜;他说这是车前草,我说是拉拉苗;他说这是红豆豆,我,我乐了:俺们这里跟它叫摸牛蛋!
遇到来检查护路工作的治安大队长史俊波。史大队正在和一放羊的老汉唠嗑。他曾经在辛中驿当过派出所长,大概想探听一下卸任后的口碑,问:老乡,认识以前的史俊波所长吗?老汉一脸茫然,摇头。就是史秃子,知道不?哦,知道,认识,那小子不错,有魄力,就是脾气不好,有一回我的羊糟踏庄稼,他传我到派出所,给我一大嘴巴,这事儿办得有点儿操蛋。史大队摘下棒球帽,一摔,闪出锃亮的脑袋:操,那就是我。
还见过一个怀春少女。十七、八岁,一袭红衣,在铁路边静静地坐着。我们没有惊动她,这样柔弱的女子,与恐怖、破坏无关。几乎整个下午,她就那样痴痴地想着心事。直到专列快要到达时,才把她劝走。少女离开的地上,密密麻麻写着一片名字:王东强、王东强、王东强,应该是暗恋着的一个男孩儿吧。正是羞涩的年龄,怎样把讯息传递给心中那颗星?谁为她化解满腹柔情?人想人,想死人啊!
冬天到了。
三九天,滴水成冰的日子,家族中一位爷爷去世,我一身大孝,正在守灵。午夜时分,单位派车来接,下半夜有护路任务。迷迷糊糊上车,到达目的地才后悔不迭。知道什么叫天寒地冻吗?何况还刮着刀子一样的小北风儿。同样是临时集合,人家都有主意:刘伟严严实实包裹着媳妇粉红色的长围巾,刘石庄脑袋扣着个棉帽子,帽耳耷拉着,像足了刚上威虎山的栾平。唯有我,光着脑袋,缩着脖子,佝偻着身子,活脱脱一匪兵甲。不知不觉,寒风中夹杂出雪糁儿。就是传说中那种叫“霰”的东西。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春江花月的张若虚,一定没有体会过铁路上的夜色。
耳朵木了,手麻了。我就摸呀,我就摸呀,我没有摸出阮妈的大泥鳅。我从兜里摸出一个——孝帽。
戴上。毫不犹豫。
专列风驰电掣呼啸而过。车上的人,俄的神呀,俄的星呀,如果你偶尔瞥一眼窗外,见到一个白布飘飘的民警,那不是交警的白色大盖帽,也不是督察的白帽盔,那是孝悌的俺——一个忠心耿耿的锛锛凿子啊。